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滄溟行 | 上頁 下頁 | |
四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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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是愛人的人本能的敏銳感呢,抑或天生有那種超感覺,連文子自己也不知道。不管如何,維梁是被她找著了,而且正是在阿四叔家。 阿四叔家的膨風茶,今天淩晨才把最後一批做完,那時已兩點稍過,維梁胡亂地吃了些點心,淋淋身子,倒頭便睡。不料好夢正甜的時候,被叫醒了。更意外的是,叫他的竟是玉燕。他老大不高興,幾乎要破口把她罵一頓,可是她早就摸熟他的脾氣,還沒等他發作,便用一句鋒銳如利刃的話,把他的脾氣連同睡意一股腦兒驅走。 「是你的老相好找你來了。快起來見她,是個漂亮的日本妹仔呢。」 維梁那佈滿血絲的睡眼,瞪得圓圓的似猶在已醒未醒之際。但他確實已聽清楚了,只是不敢相信而已。不錯,他知道她來了。維揚家的長工阿河哥昨晚就來告訴過他。當時,他就不敢相信,可是不由他不信。他真想見見她,然而那又有什麼好處呢?當下他就狠下心,決定不見她,把阿河哥打發走了。他還三番兩次地叮嚀,一定要告訴維揚哥,他沒在阿四叔家,也不知去了哪裡,連維揚也一併瞞住。事後,他曾懊悔,也曾感到痛徹心肺的苦楚,不過想來想去,他還是不得不認為這才是明智的。他預料文子會就此死心,乖乖地回臺北去。 這樣的文子,怎麼忽然又找到赤牛埔來呢?他感到滿腦門滿眼睛的睡意,就在這一瞬間裡倏然退落了。 「你,你在說什麼?」他不覺霍然坐起來。竹床咿呀了一陣。 「你都聽到了,還問我說什麼。快啦,人家花廳裡等著。怕心都要焦了。」 「誰要你帶她來的?」 「大哥啊。是那個日本妹仔央大哥的。」 「好吧,我知道啦。」他慢條斯理地下了床,又加了一句:「我先去抹一把臉,你可以走啦。」 「怎麼?就要趕我走嗎?」 「隨你。」 維梁進裡頭去,不一會兒便到廳堂,松崎文子獨自坐在一把竹椅上,玉燕果然已經走了。他心裡早已有了準備,打算敷衍幾句,把文子打發走。 兩人打了一個照面,維梁陡地倒抽了一口冷氣。文子比他記憶裡的她消瘦了許多,臉上雖薄有脂粉,但給人一種蒼白憔悴的感覺。嘴角倒是掛著一絲微笑,那種笑,看來相當開朗。然而,那是真正的開朗,抑或是硬裝出來的,這就不是維梁所能知道的了。維梁幾乎是本能地,向她鞠躬為禮。 「小姐……」 「吃了一驚是不是?」嗓音也是鎮定的,開朗的。 一陣略為尷尬的緘默。 「還以為多麼遙遠,其實也不怎麼遠。」她又說。 「嗯。」 維梁苦於找不到適當的話。他原以為自己的心夠狠,可以隨便說幾句話把她打發走,或者氣走,可是他就是一時不知怎麼說才好。 「你不願意見我,是不是?」她又說。 「呃?」 「我看得出來,你想不理我……你討厭我了。」 「不,你過去的恩惠,我不會……」 「請不要說這種話,我不想聽。」她側過了臉,極力忍著激動。 又落入沉默。片刻之後,她似乎恢復了平靜,這才又開口。 「到附近散散步好不好?」 維梁點點頭。對方已起身了,他只好領先走。她的一言一句,都似乎有一種莫名的力量,使他感到壓迫,使他不由不聽。 太陽掛在對面插天山上,是個清爽晴朗的初夏早晨,腳下的草葉上,還綴著顆顆閃亮的露珠。那路太窄了,只能一前一後地走,維梁領在前面,依然吃力地想著如何措詞。微風從側面吹來,偶爾也會有香味拂過面孔,那是文子的芳香。它幾乎令他沉醉,所以每次嗅到,他就趕快屏住氣息;可是嗅不到時,他卻又不由自己地盼望能嗅到。 走過了一塊菜園邊,路就微微上坡了。斜坡上一片翠綠的茶園,相思樹把茶園隔成一塊塊的。那樹影帶來蔭涼。這裡路面寬了些,足夠兩人並肩走而有餘。維梁的步子慢下來了。他發覺到自己在期待著文子會趕上來與他並排著走,一如往日相偕出遊時那樣。唉……他偷偷地為自己的不爭氣歎了一口氣。 聲音從後頭飄過來。 「真是美麗的山丘啊。」 維梁真想告訴她,如果你知道這裡充滿農人的眼淚與血汗,也充滿貧窮困頓,就不會覺得美麗了。可是他沉默著。 坡路陡急了些,維梁還是照樣地走。他是赤著腳的,腳底踏在泥土上,有種清冽的感覺。他知道她的半高跟鞋一定不大好走,因此有意地稍稍加快了腳步。他覺得自己有點狠心。 也許她趕不上。就讓她吃吃苦吧。他石頭般地緘默著,也不讓自己回過一次頭。她最好吃不消了,就此轉回頭。可是她的腳步聲繼續著。 茶園已走完,半山丘以上部分是雜木林,雜草灌木加上藤蔓,構成一種山的氣息,路也幾乎不成路了,因為有灌木的樹枝和草葉伸到路上來。 他走到一塊較平坦的地方,這才停了步子。路邊有一座古墳,一隻隆起的土饅頭,一塊墓碑,碑前有個扇形的小坪子,清明掃墓時的銀紙還散亂在墓上。沒有雜木,也沒有灌木,墓的正對面還是開朗的,可以眺望到寬敞的一片田疇農舍風光。這裡也是過去維梁屢次來沉思的地方。 維梁第一次回過了頭。闖入他眼簾的,是文子淚痕處處的面孔,以及那微帶怨懟似的眼眸。維梁驀地感到心口一陣疼痛。他想忍住,可是眼睛卻猛地起了刺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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