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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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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滿腦子狐疑,但多年以來養成的不敢怠慢的──應該說,這種不敢怠慢、怠慢不得的感覺,是只有對日本人才有的──習慣,未經意志的命令就使他往客廳那邊邁開了步子。 天燈早已亮了,燈芯撚得好長,發出比往常更亮的光芒,那玻璃罩上頭有縷縷黑煙往上冒著。 維棟首先看到的是維揚。不出所料,正是全副日本和服打扮,身上是「紋付」,下身是「袴」。人又矮胖,穿戴起來真成了個四不像的人。可是維棟沒有來得及端詳,眼光就被另一個人影吸住了。 短髮,發梢微鬈,一張普普通通的臉,洋裝,習見的裙子──那張面孔完生陌生,不算多麼美,但很可愛,很動人,可就怎麼也使人看不出那是日本婆子。唯一可確定的,是人還很年輕,也許二十歲不到。 這就是日本婆仔嗎?不等維棟得到一個結論時,維揚堂兄臉上已堆滿了笑,用他那種獨特的怪腔怪調的蹩腳日本話開口了。看那神色,好像還很得意的樣子。他指著維棟說:「這位就是陸維梁的哥哥,公學校訓導陸維棟,也是我的堂弟弟。」總算勉強可以聽懂。「這位是松崎小姐,維梁以前就是在她家當店員的。」 「先生,我是松崎,以後請多多指教。」好悅耳動聽的純正日語,不錯,確實是個日本婆仔。 「我是陸。彼此彼此……」 兩人連連地互相鞠躬了幾次。文子完全是鎮定自若的,相形之下,維棟卻顯得慌慌張張的。 也許事情來得太突然太不可思議了,才使他慌了手腳,好不容易地才訥訥地說:「舍弟承您照顧,真是太感謝了。」 「呀,先生,這是哪裡話。我才是受了照顧的。」 雙方又是一連的鞠躬,一連的致歉與謙虛,好不容易地才算完成了初見面時的手續。 坐定後,文子連連表示:這突然的來訪是如何不禮貌、冒昧,一定要維棟原諒。下午,費了好大的勁才找到莊役場見了莊長先生,又承莊長先生好意,才把她帶到這裡。 「是的是的。」維揚這才有了機會,趕快捕嘴。「我也是剛回來的,松崎小姐等我等了好久好久了。我去新竹參加奉迎皇太子殿下大會,那真是個了不起的場面,都是大官,高等官以上的。我本來沒資格參加。我當然沒有,我只是個小小的莊長,可是恰巧拜領了紳章,總算得到了這個恩寵。唉唉,皇太子殿下真是一表人才,叫人誠恐誠惶,感激涕零。這是所有台餺人的光榮,是最大的光榮哩。」 維揚似乎就是不知自己有多麼笨拙,卻又硬是喜歡表現的那種人,用他那極不純熟的日語結結巴巴地說了老半天。在他自己是以為這一切都值得炫耀的,可是旁人聽起來,只有為他難堪,尤其是維棟,他簡直為堂兄在一位貴賓面前窘態百出而又洋洋自得的樣子,感到說不出的著急與恥辱。 維揚的話總算說完,繼而松崎文子又說:「我是想來看看陸君──我一直都這樣稱呼他,就是陸維梁君。請問陸先生,他在家嗎?」 「他,目前沒有在。」 「沒有在嗎?」文子臉上掠過一抹困惑。 「松崎小姐,您不必擔心,放一萬個心好了,我們會照顧您,只要不嫌棄我們這鄉下太齷齪,太不成樣子。」維揚搶著說。 「謝謝莊長先生。」 「是這樣的。」維棟說:「我弟弟雖然現在不在,不過也不是到什麼地方去了。只不過是到鄰近的一個親戚家去幫忙做茶。他隨時都可能回來。如果有必要,我也可以去叫他回來,只不知松崎小姐有什麼貴幹?」 「沒有沒有。實在不敢麻煩您……」 文子有點為難的樣子,吃力地思索了片刻,這才問:「如果去叫他,路很遠嗎?」 「不算遠,走路大概三十分鐘左右吧。」 「哎呀……」 「那不遠的,一點也不遠,松崎小姐。」維揚又插上一口:「我會叫一個長工去叫他回來,很快地就可以叫回來。」 「那太不好意思了。」松崎文子想了想又說:「其實,也沒什麼事。真地沒有什麼事。是三天前,我整理我父親的舊檔,偶然看到了陸君的履歷表才知道了府上的地址。」 文子又頓了頓,好像在考慮是不是和盤托出,不過很快就又說下去了。她始終是那麼自然。 「本來也想到先寫封信連絡一下的。可是……我真等不及,我恨不得馬上見到陸君。他離開臺北,有四五個月了,沒信沒息的。家父母和我都很想念,很罣心。為了他的前途,我們都沒有盡到一份責任,說起來是很慚愧的。」 「我弟弟恐怕是幹得不好,所以才……」維棟說。 「不,不。」文子趕快打斷了維棟的話。「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他很好,真地很好,可以說沒有一點叫人疵議的地方,而且努力用功,努力工作。這樣的人是極難得極少見的。我這是老實話。」 「那我就放心了。」 「這樣吧。」維揚似乎猜到了什麼,這時又說:「我先回去,叫個人去找維梁。是在阿四叔那邊吧?還有,松崎小姐,我那邊比較方便,等會兒請您過來我那邊歇好了。請松崎小姐千萬不要客氣。」 「不,實在不敢這樣打擾。我可以回去街上找家客店住。」 「這怎麼行?莫說街上沒有像樣的客店,您是我們陸家人的貴賓,您來了,這是我們的光榮哩。真的,是我們陸家人的最大光榮。請您一定不要客氣才好。您一定不曉得您來了,我有多麼高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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