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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這消息,對維棟是一項晴天霹靂的打擊。他立時陷入美夢脆弱地破滅後的虛脫之中。這項打擊還是雙重的,因為佔據他讓出來的席位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堂兄維揚。想到堂兄又會再來向他揚威耀武,他頓覺雙腿發軟,幾乎癱倒下去。

  「真是沒辦法。」安枝校長說:「郡方面實在不應該改的。你比誰都有資格參加,可是,命令已經下來了,只好聽從。」

  「……」

  「不過陸君。」校長似乎猜到了維棟的心緒,便又加上了一句:「你的功勞,我會替你記下一筆的。」

  「是。謝謝校長先生。」

  「學生我會帶去,你放心好了。」

  維棟再謝了一次。午餐時,在視學與校長們當中,他只覺得自卑與渺小,幾乎沒有容身之地似的。他原本也以為那麼多的校長們,總也會對他誇獎兩句的。可是他們只顧互相打趣,說些無關痛癢、愚不可及的閒話,根本就沒有人把他放在眼裡。別的學校不用說都是選了「國語」最純正的內地人教師來充當指導人員,我把他們全都打倒了。他們難道不會對我刮目相看嗎?如果是一個真正的教育家,稱讚我,揄揚我,才對的呀!難道他們是因為懷恨我,嫉妒我,才這麼對我故示冷漠嗎?維棟被一種屈辱感、卑微感緊緊地攫住,到了無以自拔的地步。如果他能豁達些,也許就會感覺到,那些教育界的首腦們固然不必把維棟放在眼裡,同時所謂「御前講話」,他們也未必看得多麼嚴重。原來維棟只是為了安枝校長那幾句激勵的話,彷佛被催眠了一般,拼命似地苦苦幹了達將近一個月之久。

  席上,除了偶爾有人「賜杯」,他就畢恭畢敬地接下杯子,讓斟酒的女人倒上酒,喝幹,然後又恭敬地還杯之外,差不多成了一尊木偶。菜倒吃了好些,所以也就可免於饑餓了。

  §九

  維棟搭乘台車回返靈潭陂的一路上心胸中不時陣陣作疼,那滋味實在不太好受。安枝校長屢次用言語來勸慰他、鼓勵他,使他感到安枝確實是充滿溫情的,是萬分愛護他、器重他的。心頭的痛楚,這才得以漸漸平息,結束了這一天到大嵙崁參加御前講話代表選拔之行。

  不過事情還沒有全部結束。次日,全校師生又被命到鄰村的平鎮火車站月臺上去排隊,奉迎皇太子殿下南下。那是縱貫線上一個小小的車站,距離他們的靈潭陂有七公里多,校方規定二年級以上學生一律參加。因為沒有交通工具,師生只得走路,單程需時兩個鐘頭。他們這所學校還算較近的,其他莊內幾所學校,遠者單程達十公里以上,也都是徒步前往。莊內民眾被動員的也不在少數,這許多大大小小老老幼幼的人群,人手一支小國旗,構成了一片旗海,把那小小的車站上的小小月臺,整個地淹沒了。

  他們等候了約莫兩個小時之久。然後皇太子所乘坐的特別火車來了,大家行「最敬禮」,火車倒是好像稍稍減低了速度,不過仍然是轟隆一聲,電光一般地就閃過去了。當人們舉起頭時,火車已經離站,任你怎麼看,也只有火車尾那個正在迅速變小的車門,以及那只車尾上的紅燈而已。並且它還一眨眼就消失了!

  回程,小學生們垂頭喪氣的。維棟也帶了自己班上的學生去。他這是第三次看到了皇太子殿下。可是這第三次,他所看到的只不過是那隆隆而過的車輪而已。他知道這無可如何;但是最覺得於心難忍的,倒是那些學生。依照校方的命令,行前他也是向學生反復地說明皇太子是最尊貴、最尊貴的人,是神,神之子。這樣的人肯到臺灣來,已經是天大的一件了不得的事,如今我們更有幸在平鎮車站上拜見這位無比尊貴的人,這是每個臺灣人的最大光榮哩。

  去時,學生們顯得快樂無比。不必上課,等於多了一次遠足,還可看到皇太子殿下,他們自然歡天喜地。因此,一路上大家都步履輕捷,一次又一次地張開小喉嚨,高唱「禦行啟之歌」,興高采烈。

  然而,結果竟落得如此這般,這就難怪他們在回程上這麼無精打采。維棟覺得,實在沒法向他們做一個妥善的交代。萬一有學生問:「為什麼不讓我們看看皇太子殿下?」「為什麼火車那麼快就過去了?」「早知道這樣,我們實在不必來啊。」維棟真是沒話可回答的。維棟禁不住地感到,這一趟路程,對小孩們來說,實在太遠太遠了。

  又次日,維棟下班回到老家。這一天也就是在州廳舉開奉迎大會的日子。這樣的一天,他真想不回來比較好,因為他猜到堂兄必來看他。但是,他已經決定下個禮拜天要搬家了,得和母親商量細節。春茶大約已告終,在夏茶開始前約有十來天較松的日子,在這樣的空檔裡來搬家,要找人幫忙也方便些。

  晚飯後,維棟就向母親稟明此意。這也是維棟第二次向母親提起搬家的事,第一次是調差回來那天說的,那一次維棟曾經表示事情太匆促,搬家的事將來再打算。母親只說你要怎麼便怎麼,沒有提出什麼意見。

  「阿母,我調回來也一個多月了,一直忙著,沒法考慮搬家的事。現在總算空閒些了,我想揀夏茶開始以前的禮拜天搬回來。」

  這時,母親已用畢晚餐,玉燕正在收拾。維棟長久以來便有個習憤,每當有什麼重要事向母親提起,總不免內心裡有一抹危懼,深怕母親反對。母親那微晃不停的下巴,那眉間發亮的皮膚,不管任何時候看到,都對他構成一種隱隱的壓力。

  母親沒有馬上說什麼,倒是玉燕先開口了。

  「真的!大哥,大嫂和秋蓉、春蓉都要搬回來是嗎?」

  「嗯。」

  「好哇!真好。家裡可要熱鬧起來了。」玉燕是真正地高興。

  這也難怪的。過去這幾年,玉燕與小姊妹倆相處的機會可真少得可憐,而玉燕是熱愛這對小姊妹倆的。每次,逢年過節時,維棟攜她們回來,玉燕都顯得那麼熱絡,那麼疼愛,與母親對她們的隱約間流露出來的冷漠,適成一個明顯的對比。維棟知道那是無可如何的,誰叫自己被人家招贅呢?而且妻還是福佬籍的。

  「來啊,兩個小反種。」母親有時還會用這樣的稱呼來叫兩個小孫女。

  「這兩個小反種,倒是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哩。」

  「兩個小反種,該把她們養成客家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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