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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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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 「來這裡幹什麼?」 「沒,沒有。只是想看看皇太子殿下。」 「怎麼來這樣的地方?」 「我是想,這裡人少些,可以看得更真切。」 那伍長向一個部下使了個眼色,那個上等兵就伸過手來碰碰維梁的身子。維梁衣著薄,也沒有地方可藏武器,所以很快地就搜完了。還好懷裡的直訴狀沒有被碰觸到,總算沒有再引起懷疑。 「你不能在這樣的地方看皇子殿下。」伍長又說。 「我只是想拜一拜。我要衷心表示我歡迎的虔誠。」維梁總算恢復了平靜,能夠應對自如了。 「這個地方不行。到山下去。」 「可是……已經過了山下了,可以聽得見聲音了。」 真的,已有車輪輾過鐵軌的隆隆聲隱隱地傳過來。 「那就明天等殿下下山再去拜吧。」 「是。」 「快走。」 「是。」 「喂,德島,你送他下去。一直送到山下。」 「哈!」 維梁只好沿山坡一步步地下去,他已經知道,事情失敗了,無可挽回的。那個叫德島的憲兵緊緊地跟住他不放,他還能如何呢?維梁做夢也沒想到,原來他是有了機會的,只要他能躲著,直到皇太子到了山口,下令休息,從車上下來欣賞前面雄偉的風光時,輕輕地出現,就可以看到對方在頭上不遠的地方。那樣的話,也許他這次的冒險已經得到成功。據稱皇太子甚為喜歡這個山口,駐足良久,後來這山口就給取了個名字,叫「宮之台」。 維梁滿心懊喪,昨夜來的一番苦心,一路上流下的無數滴汗水,也都這麼輕易地就白費了,回去吧,還有什麼法子?如今只有跟拓殖會社硬碰硬死拚了。 就在維梁踩著沉重的步子踏向歸途的當兒,在同一條路上,哥哥維棟也懷著一顆同樣沉重的心正在回家的路上。所不同的是弟弟徒步,哥哥卻是坐輕便台車的;再者,弟弟是饑腸轆轆的──他下了山,到頭寮時「奉迎」的人群已散去多時,那只有兩三家小店的小村落,早已恢復了平時的寂寞。維梁實在太餓了,天氣又對一個趕路的人來說,委實太熱了些,所以在路邊的那家唯一的小點心店,他吃了一碗索價一分錢的仙草,另外花了兩分錢買了兩塊糕仔。他認為這樣的一頓,也勉強可以打發當前的饑餓,夠支援他走完餘下的兩個多鐘頭路程,然後回到家,香噴噴的蕃薯簽飯就會等著他去大嚼大吞一頓,愛吃多少碗便有多少碗。陸家人向來就是絕少在外頭買東西吃的。照他們幾代人傳下來的說法,外頭賣的食物,都是太貴而且吃不飽的──這是一種屬於陸家人的說法,如果別姓人用另一種說法,那大概就是這樣的:他們都是大食人種,在外頭要吃到飽,必需人家兩倍的錢,是划不來的。吃了這三分錢的午餐,難怪維梁走到半路,太陽開始斜時,便又感覺饑餓了。 哥哥維棟又如何呢?中午,他是吃了一頓「好餐」的。近月來,他的辛苦沒有白費,「御前講話」、「選拔」,他終究獲勝,贏得了這項至高無上的榮譽。 只因結果揭嘵出來時的欣悅來得太大,所以以後的失望也就特別嚴重。當維棟聽到校長興奮地告訴他喜訊時,他簡直感到一種莫可名狀的歡悅。那是一種打從心房最深處噴湧出來的喜悅;而且那種噴湧,其勢之凶、之猛,有一股莫之能禦的勁道,幾乎使他整個的人都被淹沒了。終於贏了,這樣就對得起校長的知遇,在同事之間,尤其在日本人同事面前,總算可以揚眉吐氣了。還有哩!後天,在新竹將有一場奉迎大會,他也可以引率者、指導者的身分列席。那就是說,他可以和皇太子共聚一堂,親謁聖顏,親聆玉音。連日本人也只有高等官才可以參與那個盛會的……然而,他的這些希冀──不,應該說,這是規定的,校長先生曾親口告訴過他,這早已是不可移的事實。這樣的事實,竟那麼輕易地被推翻了。 選拔會之後,他們還到指定的地點去排路隊,「奉迎」皇太子的御駕。雖然地點不十分理想,距皇太子下車換乘台車的現場約有五十公尺之遙,只能遠遠地瞥了一眼而已,並且還是利用「最敬禮」前後偷偷地瞄過去。但他是真正地感激。那是「現人神」【注:日人對天皇的稱呼之一。】之子,無比尊貴的金枝玉葉之身。這樣的皇太子竟爾惠然來到這南海的小島。 這一次,加上幾天前臺北火車站月臺的一次,維棟已經有了兩次的機會看到皇太子,雖然兩次都不能看得真切;但是他覺得自己是夠幸運的,何況再過一天便還有第三次。想像中,那第三次將可以盡情地看個夠,還有比這更可珍貴,可引為驕傲的事嗎? 令他失望的消息,是在午餐前由校長先生告訴他的。那是六所公學校的校長,加上郡役所裡的郡視學的一次小小宴會,名目是榮膺「御前講話」代表的慶功宴,安枝校長就是當然的東道。也是因為如此,在郡內教育界首腦的這個場合上,維棟才有機會被命參加。 前往一家「小料亭」【注:日式小型餐館。】的途中,安枝校長就告訴維棟,郡役所方面已正式通知他,州的奉迎大會的出席人員已經稍有改變,因為全州內新近又頒佈了幾座紳章,所以原本可以參加的「御前講話」各郡代表的指導教員,一律取消參加權,把席位給予新近獲頒紳章的「紳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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