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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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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春春耕前,會社當局竟然又宣佈了肥料漲價。會社當局雖然也說明漲價的理由,諸如:因為世界性的不景氣,工商業普遍萎縮,以致幣值稍見低落啦,原料減產,以致肥料廠也不得不跟著緊縮,供求發生不平衡的情況啦,聽起來倒也蠻有道理似的。但一般農民當然不能夠領會這些──他們根本就不願領會,不為什麼,只因幾角錢也是錢,足可要他們命的。更何況他們已經有知識份子出來領導他們,蒙蔽的手法再也行不通了。事實擺在眼前,中南部的制糖會社配售給蔗農的肥料價格偏低,就是鐵的事實! 農民離開土地就沒法生存,而土地是不能沒有肥料的。因為沒有肥料,農民們縱有再大的本事,也種不成作物。土地是他們的僅有的依據,而肥料則是他們的命脈。拓殖會社深知農民們的這個弱點,朝這個弱點,狠狠地來了一記痛擊──說不定去冬以來農民們屢次的「申告」、「請願」,使會社方面覺得非好好地給農民們一個強有力的下馬威不可,才使出了這毒辣的手段的吧。而這手段,適巧又成了火上加油之勢,使得這一場農民運動,越發顯得波濤洶湧了。 阿四叔一家人對這運動,一直都反應不夠熱烈。這一方面是由於阿四叔為人憨直忠厚──該說是怕事吧,同時也由於赤牛埔的農民只有二十幾戶,在整個的農民運動激蕩的地區來說,是屬於偏僻地區,所以那些領導者很少跑到這個角落來鼓吹的緣故。這一點,對維梁來說,簡直就像是專為他留下來,提供給他的活動場所一般。 臺灣過年前後的一段期間,他找遍了赤牛埔和淮仔埔的五六十戶農家,鼓勵他們起來反抗剝削。在他們的心目中,地主都是高高在上的,田地給不給你們耕,大權在握,換一種說法,就是給不給你們一口飯吃,全憑他們高興與否。日本仔更是騎在他們頭上的主子,生殺予奪,全也是憑高興不高興。如今他們的地主──日本拓殖會社,也就是具有這兩者身分的可怕東西,他們自然不敢輕易地就起來反抗。所以維梁的這項說服工作,著實費了不少口舌,歷盡千辛萬苦,最後總算得到他們的首肯,由維梁寫了一份「請願書」,蓋上了大家的印,遞了上去。 這份「請願書」,主要內容是請求降低租穀,並將歷年積欠部分分期攤還,另外附帶地也聲請肥料價格降低到南部制糖會社的標準。這「請願書」遞上去以後不多天,會社方面就差人把代表人阿四叔傳了過去。維梁本想陪阿四叔去的,可是會社方面透過莊役場來了一份通知,要莊役場派人同去,不要有別的人陪同。這件事是維揚來告訴阿四叔和維梁的。聽這位堂兄莊長的口氣,會社方面顯然已經和員警分室聯絡好,如果有「不逞分子」【注:意同搗亂分子。】插手,便會發生對當事人不利的後果。 阿四叔嚇得腿都軟了,可是事情還是得弄個分明。這膽小的無助老人上了一趟會社,結果受了一場驚嚇,狼狽而返。不用說,會社方面的說詞還是那一套,不准他隨便遞「請願書」,否則要撤銷租佃關係。 經過這次的折騰,阿四叔再也不肯聽維梁的話了。甚至還埋怨維梁給他惹來了這一場麻煩。維梁的第一次工作,就這樣受到挫折,不過收穫也是很不少的。那些遠在新店仔、梅壢等地的領導人,都認識了維梁這個人,還把他看做是可敬的同志,要他經常互相連絡,彼此合作。這一來,維梁不再感到孤獨了,也覺得鬥志較前更高昂起來。 當前,時序已進入農忙緊工時期,農民們沒有心思和閒暇去從事什麼活動,只有拼命工作的份,所以事情倒似乎稍稍平靜了些。不過維梁很明白,說不定這正是暴風雨前的一陣寂靜而已。事實上阿四叔也說過了:「欠款我是一時還還不起,可是這有什麼辦法呢?我明明不是不願意還,只是沒有錢而已。他們能把我怎樣?抓我去坐牢嗎?好,那倒真好,我去坐牢也沒關係,只要能不還錢,反正這把老骨頭,用處也沒多少啦,不是嗎?」 聽了這一番話時,維梁倒是心裡想:才沒這麼好的會社哩,坐牢就可以不還錢,這簡直是夢想。那些臭狗仔,才不會這麼便宜就放過人家的。然而,他們究竟會使出怎樣的手段呢?維梁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不過這倒也成了他的興趣所在,同時也激起了他更熾烈的鬥志了。 當維梁來到阿四叔家時,已近黃昏,屋前的禾埕上攤滿了茶菁,有一個人正在用雙手「弄茶」──雙手捧起一大捧茶菁,然後擺動雙手讓它紛紛掉落。這是使茶菁水份蒸發快些,提高香味的制茶頭一道手續。那是維浪哥的二兒子,十七歲的志遠。他半彎著腰身,努力地弄著。從那身影與動作,可以清楚地看出工作正在緊張忙迫的階段。 「阿遠!」維梁一到禾埕就叫了一聲。 「是梁叔啊。」抬起的面孔上佈滿著滴滴的汗漬。 「聽說你們這兒出了雲蛾?」 「是的。這麼快就知道了?早上才發現的。」 維梁沒再開口,也沒停止腳步,一徑地跨入左邊的廂房。那是寬敞的制茶間,總共有六個人正在手忙腳亂地幹著活。一腳踏進,就有一股熱烘烘的空氣撲面而來,茶的濃郁香味,幾乎使人窒息。兩個在炒,兩個在揉,最後兩個在焙,沒有一個人停下手來看這位闖入者,維梁也不想打擾這些忙碌的人們,雖然那包括維浪父子在內的六個人全都是他所熟悉的。他掃視了一周,獨不見阿四叔那一頭白髮與下巴上一撮雪白的山羊鬍子。 維梁未加思索就穿過了制茶間,來到正廳。果然不出所料,阿四叔正在那兒的一把靠牆的木椅上坐著,若無其事地抽水煙袋哩。雪白的山羊鬍子一晃一晃地。 「阿四叔……」維梁一連喊了兩次。 「唔。是阿梁頭啊。」老人微微地側過了頭。 「是的,我聽說阿四叔這邊茶園出了雲蛾,所以趕來看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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