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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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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四叔一家人住在丘陵邊緣的低窪處,也快五十年了,是阿四叔的父親仁望叔公時,由九座寮搬過來的。從那時候起,他們便靠雙手來開田闊園,辛辛苦苦從事墾殖。以他們陸家人特有的勤勉與儉約,要完成一份基業,原本也不算太困難,然而正當他們的田漸肥,茶樹漸大起來時,竟然碰上了一個最嚴重的人禍──「走反」,所有的土地被日本官方收為「官有」,從此背上了一份永不能卸下的沉重包袱──田租,等於收入減少了恰恰一半。這還是平年,萬一碰上旱澇,收入還可能減少七成、八成,因為照一般慣例,租谷因荒年而減的數量,是極有限的。 而後,土地「拂下」了,地主換成了「日本拓殖會社」。在日方而言,除了像阿四叔那樣的農民們開墾出來的田園──即所謂之「無斷開墾地」──之外,其餘均聽任其荒蕪,不能有效利用,以增加總督府的收益,是非常可惜的。招請農民來開墾,花費太多,農民們又因為開墾了,也得不到土地,加上土質貧瘠,永遠佃耕,實在無利可圖,所以不會有人願意來幹。於是官方便引進財閥的力量,以廉價放領(即拂下),讓財閥運用龐大的資本,來開拓這一類土地。於是那些農民們便與窮苦結下不解之緣,只有叫苦連天的份兒,會社名下五百多的佃戶,幾乎都或多或少地負了債! 特別是阿四叔這一家,近年來可以說是一連串的流年不利。自從那年,老伴和兩個兒子得了「黃萎病」,相繼過世以後,家道就一蹶不振,一直陷在日益增加的債務之中無法自拔。拖欠的租谷,換算成款子,數目已近一千個銀,而且利上加利,以後還會越滾越大──這個數目,如果到莊內別處,可以買下差不多三甲中等的田,一家溫飽是不成問題的。 會社方面連番地派人來催討,已經使許多佃戶走投無路,今春起,他們還把混合肥料價格,從每袋四圓四角八,提高為四圓六角三,「硫安」更從每袋九圓一角二提高為九圓四角一,每袋竟然漲了差不多三角之多。一般而言,水田所需的肥料,每甲約為三十袋之譜,每袋漲那麼幾角,原也算不上多麼了不起,然而他們已經知道了他們這拓殖會社的肥料,比別處的貴了好多。例如中南部的幾家制糖會社,混合肥料每袋是三圓三角左右,硫安則為七圓六七角上下,相差竟達一圓多。這些肥料是從日本內地運來的,可能廠牌不同,但是價格也實在不應該相差這麼多才是。 許多年來,他們這些農人都是慣於忍受的──他們又怎能不忍受呢?因為那一片焦土,一場刀光劍影的血腥記憶,還歷歷猶在眼前。他們曾經反抗過。當他們明白了異族的鐵蹄即將踩上他們流了無數的血,灑了無數的淚,好不容易才開闢出來的田園時,他們勇敢地站起來,握起他們的田塍刀、鐮刀,還有鳥銃那些傢伙,沖到三八步槍、機關槍前面,拚死拚活地周旋到底。 然後,他們被迫接受了新的主人,也接受了忍受的命運──不錯,他們不知從那一段歲月起就懂得了這個字眼──命運。他們從老遠老遠的祖先年代,從住在中原的時候起,就懂得了這個東西的。洪水來了,這是命;乾旱,這是天意,蝗蟲來了,是註定的;胡人入侵,也不例外。他們失敗過,他們被打倒過,然而他們從未被消滅過,因為他們是永遠不會被消滅的民族,即連命運之神也似乎明白這一點。 現在,他們逐漸覺醒了,逐漸明白過來了:原來,生活不只是忍受而已。時代的光芒,開始照耀到蒙昧的角落。人們開始懂得,除了「人之初、性本善」之外,還有民主、科學,外加民族自決、自由平等、人權等等。於是有人敢爭取六三法案的撤廢,也有人以請願的方式,爭取議會之設立。在臺灣中南部,也屢屢發生了制糖會社的爭議與糾紛。有人不服於肥料配售和甘蔗收購等價格的出入,也有人揭發會社方面的鄙劣的剝削手段。浪花一陣陣地被激起,波紋也自然而然地蕩漾開來。維梁近來從事的工作,便是屬於這方面的。對於天災以及某些人禍,也許忍受常常是生存之道。但是,對於人為的壓迫、欺詐與剝削,如果仍然只知一味地忍受,那便是愚昧了。維梁就是要讓農人們明瞭這其間的區別,鼓動他們勇敢地站起來,爭取他們所應爭取的基本權利。當然,日本拓殖會社下面的佃戶,總共有五百多不是維梁一個人所能為力,事實上維梁甚至也不是這個運動的領導人。他只是新近才加入的一個小角色而已。事情起因於他從臺北回來後,風聞阿四叔一家人的困境,便到赤牛埔去看看他們,瞭解了這可憐的堂叔一家人所面臨的情況,同時也明白了以新店街、梅壢莊方面的黃清江、黃石順、楊春松、謝武烈、簡吉等人,正在從事組織農民,與日本會社抗爭的活動,於是他未加思索就加進了這個陣營。六三法案撤廢運動、文化運動等,一直都是他所嚮往的,他既然自認還不夠資格參加這些,此刻身邊就有可以讓他就近參與的運動,正也是他所求之不得的。因為它們名目雖各有異,心理動機與目的,完全一致,那就是運用和平的手段,來與統治者抗爭。 當年初,維梁插手進來的時候,事情已經在黃清江、黃石順等人的領導下,轟烈烈地幹了幾個回合。他們號召梅壢一帶的農民,向會社提出請願,要求減少租穀。此舉自然也不是憑空提出來的,主要原因是梅壢一帶的農田發生蟲害,稻穀收成約略減少了三成到四成之譜。不消說,會社方面沒有答應,反而把去交涉的農民代表狠狠地訓斥了一頓,並以撤佃為要脅,這是去歲冬天的事。 會社方面那種橫蠻不講理的冷酷態度,把農民們激怒了。反抗的情緒迅速地擴大,新店仔、淮仔埔、五角林等莊的農民們也紛紛響應,日本拓殖會社的五百余戶佃農,差不多有三分之二,參加了這個運動,不僅受蟲害的梅壢一帶農民要求減少租谷,連其他各莊也都為他們過去所受的苛酷待遇而發出了不平之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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