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滄溟行 | 上頁 下頁 | |
二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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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辭了臺北的工作回家以後的近四個月間,他也遇到兩次這種情形,可是他學乖了。命令下來,他就開溜,入晚才溜回來。次晨母親氣消了,都沒再提起──也許是忘了,也許已不再有那種氣力來揮動扁擔了。是的,母親可真是老了哩。 最近,他學得更乖了。懂得不去惹她生氣。好比這次不告而別,她老人家一定不會放過他的,所以他就沒事人似地從後門進屋。以後找個機會,裝著在忙著做什麼的樣子,便可以應付過去。他十分明白,母親成了個非常容易受騙的人了。 「大姊。」一進後門就是廚房,姊姊柑妹正在忙著。 「你回來了。」柑妹看了麼弟一眼,淡淡地說了一句。她確實沒有時間多理睬他。 「午飯挑去了?」 「嗯,玉燕剛挑去。你又跑得沒人沒影的,去了哪裡?」 「出去外面一下而已。」 「一下而已!阿母找了幾次都沒找到,你的皮可要拉緊些啦。」 大姊面容憔悴而蒼老,額上幾條深紋,刻出她這大半輩子所受的辛勞。打從二月份起,蒔田、除草,清明一過,茶樹便猛抽新芽,很快地就是春茶、夏茶、六月白,那六月頭的緊工時節才夠瞧哩。頭一頓飯一定是在燈盞火光下吃的,掌廚的她,不用說是在這以前兩個時辰便得起來生火、淘米、煮飯。這期間的五頓飯──三頓正餐與兩頓點心──便可讓她忙得歇一下手的工夫都沒有。晚上總得團草把團到近半夜,才能停下忙碌,在床上躺那麼一會兒。往往是才濛濛矓矓地落入夢鄉,雞便啼叫,非起來開始忙碌不可了。這就是她這幾十年來幾乎沒有多大變動的日常生活。 「肚子好餓了,大姊。」 「哼。」 「是真的。別又數說大家都忙著,我一個人沒做事,還要最先喊餓。我可是走了好遠的路回來哩。從新店仔。」 「你去了新店仔?為什麼不坐自動車呢?」 「我有兩條腿啊。不,是快沒有錢啦。」 「活該!」 大姊罵了一聲,卻也為他張羅了兩樣菜:蘿蔔乾和芥菜,是留著給家裡人吃的,有中型碗各一大碗。飯裡蕃薯簽占了大約一半,而且還是撈的飯──這些都一如往常。維梁也一如往常地吃了三碗。在吃的當兒,姊姊不停地嘮叨著,不外都是說的人早已說膩了的,聽的人也是聽膩了的話。諸如要他學好囉,不要再讓老人家擔罣著囉,該跟玉燕做堆囉,不要亂跑囉之類。她似乎並不指望弟弟傾聽,而弟弟也明知姊姊並不真地指望他聽,所以他便照老樣子大口大口地扒他的飯,三口五口地,一大碗就吃掉。這種飯也同樣地美味可口,甚至比嫂子那兒的飯更甜更香。唯一的缺點是不耐飽,不過把肚皮撐得鼓鼓脹脹地,倒也有另外一種舒適感。 就在維梁吃飽時,姊丈回來了。 這位實際上是一家之主的姊丈,往常都很少與維梁交談,倒不是彼此之間有什麼芥蒂,相反地,維梁對姊丈是由衷敬重的,而姊丈也十分疼他。 姊丈是到大伯那兒做茶去的。分家時就約定,制茶的用具不必分,將來摘取的茶菁,照老樣子大家來合作,然後依照摘取的茶菁數量來分。這原也是權宜之計,不過這許多年來,大家合作得相當好,不但減少了購備茶具的錢,還提高工作的效率,也很能連絡各家的感情。 姊丈說,阿四叔那邊的茶園發現了雲蛾,所以大伯要他抽下身,去看看自己的幾塊茶園,是不是也有了雲蛾的蹤跡。柑妹聽了,嘆息著說:「哎哎,阿四叔真是好衰啊。」人們相信,茶園裡出了雲蛾,是黴運當頭的朕兆。 「真希望我們這邊不會有……」姊丈也略為黯然地說。 「姊丈,」維梁插了一口說:「我去看好啦,這些日子,你一定忙累了,我來替你跑這一趟吧。」 「你認得出嗎?」 「這是什麼話。幾年前,我們不是去湳背崗看過的嗎?那一次還是我先看出來的哩。」 「對啦,想起來啦。」阿牛姊丈點點頭。 「那你就歇一會,我這就去跑一趟。」 「歇什麼。」姊丈就要出門了:「我還是回去大伯那邊吧。」 「哎呀。難得阿梁頭願意代替你跑的。」大姊也埋怨似地說了一聲。 「哪有人這個時候歇著的,」姊丈頭也沒回。那魁偉的背脊,在平靜裡似乎還帶著一份不屈的傲氣哩。 維梁靈機一動,在屋裡轉了一圈,找著了母親,迅速地告訴老人家要去看看茶園裡是否有了雲蛾,就裝出忙迫萬分的樣子出門而去,連問一句或插一嘴的工夫都不給母親。 維梁確乎也是勤快的人,一口氣跑到崗頂一帶,在一大片茶園繞了一周,細心地看了個遍。崗頂的茶園正在採摘,十幾個女人個個彎腰曲背,快速地使用著雙手猛摘不停。他上前去看了看,並與摘茶女人交換幾句無傷大雅的笑話。還好,雲蛾確實沒有在這裡發生。 他回報了這結果,然後直奔赤牛埔而來。 赤牛埔在靈潭陂莊西北隅,東接新店仔街,北連梅壢莊,是一片丘陵地,土質貧瘠而乾旱,大部分的土地都聽任它荒廢,只有低窪處,還可以略加利用。爬過丘陵,那邊就是崩坡、淮仔埔、五角林一帶,總共不下數千甲地,好些年前便已「拂下」給鈴木系的「日本拓殖會社」,雖然名為官有地,實則被日本資本家壟斷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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