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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沒關係,大哥,不必為我難過。其實我不在乎渺小,渺小的人,正也有渺小的事好幹的,不是嗎?」維梁臉上的陰影,很快地就消散了。

  「你想幹什麼嗎?」

  「當然啊。」維梁的口吻完全開朗了,甚至有些故作開朗的樣子。「我當然會幹些事的。不然,我成了個廢人、寄生蟲,那才叫糟糕哩。過些日子,我會再上臺北找事做做的。噢!好香好香。」

  那是飯香,由廚房那邊飄過來的。

  「這才叫飯哩。忽然肚子餓起來了。大哥,我真是饞嘴是不是?」

  「年輕人都是這樣的。」

  「不知將來阿嫂搬回鄉下以後,吃得慣家裡的飯嗎?」

  「不慣也得慣啊。過過就會好的。」

  窗外,水聲還輕輕地響著。月也越升越高了。

  §六

  維梁聽到姊丈說,阿四叔那兒的茶園出現雲蛾,是在從新店仔的維棟家回來以後的事。

  媽祖生一過,家裡就忙起來了。田裡蒔好的禾稻,已經泛出了盎然生意,綠色漸濃,頭遍草也蒔好,緊接著就是春茶的採摘。大姊與大姊丈兩人,忙得像一對土撥鼠──原來他們這個家,也就是靠這一對夫婦來支撐的。

  姊丈姓鄢名牛古,今年已四十四歲,正如他的名字所顯示,壯得就像一隻烏黑的大牯牛。維梁一家人,男的多半有五尺七八,屬於相當高的一類,但是這位阿牛古卻還要高兩三寸,有六尺那麼高,在近鄰算得上是條大漢子。一頭短髮雖然斑白了,不過四時都紅光滿面,雙肩上各有一大塊筋肉隆起著,背上也是一塊塊紡錘形的肌肉,清楚地俘凸著。特別是那雙手掌與腳板,人稱特大號,不僅厚實,而且強勁有力。

  這位阿牛古可真是維棟、維梁一家人的台柱,如果沒有他,這一家人應該怎麼過日子,簡直教人無法想像。阿牛古在十二歲時就從鄰莊鄔屋莊來到陸家當長工,起初只是做一些雜務與放牛、刈牛草一類的小活。但是他人不但長得快,各種莊稼活兒也學得快,十五六歲就已經是陸家四個長工當中得力的一員了。

  當時,維棟、維梁兄弟倆的爸爸綱崧還在世,綱崧跟他的三兄弟也尚未分家。維棟十三歲時,父親和兩個伯父一個叔父分家了,各立門戶。一個近三十個人的大家庭,忽然變成了四個小家庭。由族戚的安排,長工們也是用拈鬮的方式決定歸屬的,綱崧這一家那麼幸運地抽到了阿牛古。

  那時,阿牛古二十三歲,早已發育成不愧於他的名字的強壯的莊稼大漢子,更使親戚們稱道的是他有一副誠實忠厚的心腸,勤勞賣力不用說,還有一種對主家忠心耿耿的秉性。

  這樣的一個漢子,正也是綱崧所最需要的,因為他一連生下三個女兒,才有了維棟這大兒子。兄弟們在一塊時,只覺得女孩生得多,除了有美中不足之感以外,也沒什麼,分家後情形忽然不一樣了。維棟還是少不更事的小孩,聰慧過人,深得祖父寵愛,不忍心教他學莊稼,反倒被遣到仁智叔公那兒讀書,粗重的活兒從來沒碰過。不僅如此,維棟這小孩還對「子弟班」特具興趣,橫笛、嗩吶、胡琴等樣樣都一學即會。書本放下來,總是一管在手,跑到屋後的松樹林或屋前的蛾眉溝畔,吹奏個沒完。直到許多年以後,族裡老一輩的人都還取笑他,說他到十六歲那年還是一有空就吹吹拉拉,除了偶爾牽牛去吃吃草、泡泡水以外,什麼也不會。

  說起來,維棟幾乎是在阿牛古背上長大的──正如維梁在維棟背上長大那樣。平時一有空,維棟就爬到阿牛古背上,央著他帶他去玩。捉魚、捕蟬、抓蝦蟆等,阿牛古能使維棟高興的名堂可真不少。每逢鄰近幾個莊有平安戲,阿牛古那寬大結實的背脊,是維棟最好的交通工具。在戲坪上的一大群觀眾當中,阿牛古的肩膀上頭,更可說是為維棟而特設的座位哩。維棟十六歲那年,所以會進入公學校讀日本書,部分也是受了阿牛古的慫恿。「阿棟古,你是讀書命的人,不像我,生就的長工命。日本蕃的書大概也是書吧,人家比咱們行,說不定書也是行的,何況現在是日本蕃的天下啦。去讀讀看吧。」

  當時,日本人來臺灣已整整十年,屠殺、縱火、一片焦土的記憶,不再那麼鮮烈了。因此在當時來說,這一番說詞,卻也頗有一種純樸而持重的力量。維棟便是在這一年春天,進了公學校的。在叔公的學堂裡讀讀大學、中庸,在池邊吹吹嗩吶,在松樹林拉拉胡琴的日子,也就這樣結束了。

  在一個農家,多子多孫固然是家道繁榮的首要條件,但如果兒子生得晚,也是枉然。在這種情形之下,阿牛古在綱崧的家,自然就被付託了非常吃重的重任。也真難得他有那麼一付耿耿忠心,每天天才朦朧亮,他就跳下床來,內內外外地幹活,晚上更非到天黑,絕不入家門。分家的第二年,綱崧自己有意,老母與兄弟極力贊成,族裡的幾個長輩也不反對,於是阿牛古由長工一變而為入贅的婿郎,與維棟的大姊柑妹結婚。

  這已經二十年以前的事了。維棟他們這一家人,簡直可以說,就是在阿牛古一手呵護下挨過來的。起碼的溫飽不用說,綱崧過世時的喪事,能辦得像個樣子,維棟維梁兄弟倆之得以成為一個讀書人,無不靠他那一雙特大號的巴掌與一身肌肉。

  這天早上,維棟和維梁兄弟倆一塊從新店仔的家出門。維棟要弟弟一起坐自動車,維梁原也有這個意思的,可是走了一段路,他就覺得又不是要趕時間,便推說有事,與哥哥分手,看看那一班車開走後,便走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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