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滄溟行 | 上頁 下頁 | |
二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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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棟禁不住地想起以前自己剪去髮辮的情形,那種心情,豈不是和岳母的不許解開纏足類似的嗎? 永遠也忘不了,是在他二十四歲那年,從總督府國語學校畢業出來的前夕,狠下心剪掉的。 想起來真好笑。快畢業了,不久就可以「任官」,當一名公學校教諭,穿上有金邊、金鈕扣的制服,腰邊還系一把短劍去赴任。頭上卻依然一條長長的髮辮,拖到腰際,那怎麼成呢?同學之中,已有四五個人得風氣之先,早就剪掉了。早畢業的先期同學,據說也絕大多數在畢業前剪,校方更是三番兩次鼓勵大家剪,可是依然有那麼多的同學,就是下不了手。維棟也是其中之一。 那是落伍的,跟不上時代的,不雅觀的,而且也太不方便了。天天早起得花不少工夫去梳頭、編結,像個女人家那樣的──那些日人教師一有機會便這麼鼓吹。 其實維棟早在進國語學校之初,即曾萌生剪去髮辮的念頭,只是一直都沒有認真地想,直到去秋的畢業旅行,到東京跑了一趟回來,才有了確切的信念:非剪不可!他之所以沒有馬上付諸實行,只是認為時機未到──不過他確信,這時機已不在遠。 走在東京街頭,他們那二十三個人的一群所到之處,不時都會惹來路人詫異的眼光。在臺北,街上行人之中很多還是留著髮辮,無人奇怪,可是到了東京,情形便大不相同。尤其當他們在上野公園遊覽時,更有一些孩童一無禁忌地瞪著他們,還要向大人問些諸如此類的話:「他們是什麼?」 「支那人!是支那人!對嗎?」 「是有尾巴的支那人,是不是?」 「留著尾巴幹什麼?」 害得大夥兒不得不把垂在背後的髮辮盤在頭上,想塞進帽子裡,可是有些人發濃而且長,根本沒辦法塞入。那天晚上,大夥在旅社裡展開了一場激烈的辯論,有人主張立即動手,有人還是下不了決心。真的,也有幾個人剪掉了,不過只是少數而已。 維棟就是那時下決心的,只差沒動手。回來後不久放年假,回到家,他就找了機會向父母親提起這件事。那時,街上已有一些年輕一輩的,和常到外面去的人剪掉了。傳聞中,也有若干人因為自行剪了髮辮,被父母親狠狠揍了一頓的,這也正是使得維棟未敢造次的主要原因。結果,父親雖沒有表示什麼,可是母親卻大發雷霆,把維棟狠狠地訓斥了一頓。 「你瘋了?讀了點日本書,真的就想當個日本仔了?我真不懂,你不想做個臺灣人了嗎?」 「阿母……」維棟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啊。」母親的話鋒尖銳地指向父親。「我原本就不讓他去讀日本書的。你看,讀了日本書,就想做日本狗了,祖宗都不要了!」 「阿母。我沒這麼說啊,只不過是剪掉辮子罷了。」 「剪掉辮子罷了!」母親狠狠地瞪了一眼:「我問你,你沒有了辮子,將來死了怎麼去見祖宗?這不是祖宗都不要了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的,阿母。」 「不是這個意思,是什麼意思?說說看。」 「唉……我不剪就是啦。」 這也是維棟此際能說的唯一的話。 儘管如此,然而當大夥要畢業時,未剪的同學全都發起狠,剪掉了!他們到底受了新式教育,聽得多,看的也不少,世界的潮流既然如此,以新時代的新銳一代自居的他們,又何能置身於潮流之外呢? 維棟在這種情形之下,大勢所趨實在也沒法不剪,於是也剪掉了。他確實想到,這一來學成返鄉以後,免不得有一頓好打,說不定母親會照老例,掄起扁擔,把他揍得皮破骨斷。萬一真地如此,也只好挨下去。 那天,畢業典禮開過,他就回家了。可是回到靈潭陂的街上時,想到在家等著的,說不定就是枝扁擔,他不敢回家了。在街上的一個親戚家住了一晚。那位堂叔熱誠款待他,使他得到了不少安慰,但他畢竟沒敢把自己的處境向他透露出來。一夜輾轉反側,終於還是想不到好的計策,最後只好決心硬闖。 他的這些憂慮,原來竟然全是多餘的。回到家,什麼事也沒發生。母親不過是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當他喊一聲阿母時,低低地應了一聲,也沒再說什麼,就讓他輕易地闖過去了。許多年之後他才聽到,原來是維揚堂兄在維棟回家前就來看過維棟的雙親,為維棟的學成即將榮歸而道賀,順便也談起非讓兒子剪掉髮辮不可,說不定已經剪了,因為那是大勢所趨,誰也無可如何。維揚身為九座寮莊保正,有他的地位,而且還是他們陸家第一個剪去髮辮的人,所以說起話來,也就發生了一些作用。當然,維棟也明白,絕不是這位堂兄的幾句閒話,就動搖了父母,實在是因為剪辮子已成了一時的風尚,陸續有人剪,時代之流真地已沖到這偏僻的鄉間之故。 這些都是遙遠遙遠的往事了,此刻月麗竟然表示要解開纏足,難怪維棟要大吃一驚。 「月麗,」維棟急切地踱到妻子面前說:「你真願意解嗎?」 「當然。」 「好哇!」維棟真是喜出望外。 「阿母過世以後就該解的。可是當時心裡好難過,實在捨不得阿母一死就違背她的意思,所以心裡想,周年忌過了再解吧。以後周年忌過了,還是覺得有些不忍,這樣一拖就拖下來。阿母死了已經快四年了呢。」 「嗯……」 「如今阿母一定不會怪我了,你說是不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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