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滄溟行 | 上頁 下頁 | |
二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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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敬禮的當兒,他還在想,那個背影的確是他。在黑漆一團裡,我也可以認出來。錯不了。那麼他也趕來了。難道他真地已經參加了那個運動嗎?維棟從弟弟這些日子以來的言行,早已猜到他有這種可能,但一直不願、也不敢去相信。可是如果那個背影確是他,那麼事情已無可懷疑了。現在出了這種事,縱然還不知究竟出了什麼事,反正這一定是嚴重的。也許他會被抓起來。那時,他這個做哥哥的人,恐怕也免不了受到連累吧。會不會嚴重到使他的地位發生動搖呢? 從臺北回來的路上,他一直想著這件事。他很想奔回老家,證實弟弟是沒事的,甚至連臺北也未去。然而,回自己的家的誘惑畢竟大了些。急也沒用,如果弟弟沒有上臺北,那就什麼事也沒有。如果上了臺北,並且已經回家了,這也證明沒有出事。萬一弟弟沒在家,那就什麼也不能證實。算了吧。他終於接受了同事們的建議,把三個學生託付給一個同事,離隊回到家裡來。 女兒們的歌聲歇了以後,周遭又恢復原先的寧靜。只有那淙淙水聲,還是那麼寂寞,有如大地的低咽,輕輕地撥動著維棟憂急的心弦。 「……說個日子好啦。」妻的略帶幽怨的聲音,使得維棟的思緒戛然而斷。 「唔?」他沒聽清楚,愣愣地看了一眼月麗。 「我說我們搬家好了,你說個日子。」 「搬家?怎麼忽然又提起這個呢?不是告訴過你,我們慢慢再打算嗎?」 「拖下去也不是辦法。看你不時在長籲短歎的,乾脆早些搬回去算了。」 「我幾時長籲短歎來著。」他微微感到一股憤然。 「難道你自己真地不知道剛才一連地嘆息了好多次嗎?」 「我嘆息了?」 妻不響,低下頭又開始做她的活兒。一小塊半月形的黑布,已繡上了幾片綠葉,一朵大紅的牡丹花也快繡完了。不用說那是要做鞋子的吧。 「我如果嘆息了,那也不是為了搬家的事。」 妻還是沒響。說呢?還是不說?如果說嘛,真不知從何說起;不說嘛,她恐怕不能諒解。維棟感到左右為難。 「其實也差不多可以搬了。不,是應該搬了。這一個月來,你來回奔波,實在也難為了你。」她說。 「這也沒什麼,就是花費多些罷了。我正在想,為什麼不買一輛腳踏車來騎騎呢?」 「你不是正經的吧?」月麗突然地抬起頭。 「我當然是正經的。」 「太遠了,那不行的。」 「不算遠。四五十分鐘可以到的。」 好像這一番陳述,給了妻不少安慰吧,她的面孔漸漸地恢復了柔和與嬌媚。 「一趟要五十分鐘,嚇死人了。萬一碰到下雨颳風,怎麼吃得消。」 「下雨可以坐車啊。」 「不。還是搬吧。這些日子,我也漸漸想通了。不管怎樣,這樣下去終不是長久之計。我已決心,要把腳解了。」 「什麼?」 「我說不要包腳啦。回去鄉下,包著腳不能好好地走路。解了算啦。」 「可是……」 維棟幾乎不敢相信妻的話是當真的。 月麗的腳是八歲時才包的,比一般包腳的人遲了兩三年。而且也不是包得太緊,更從來也沒有被迫著把纏腳布縫死過。她是可以隨時解開的。 不久,維棟就勸月麗把腳解掉。這主要是因為當時日本仔提倡廢除纏足,所以維棟才會向妻子提出了這個勸告,當然他也覺得日本仔認為纏足是不人道、不衛生、不方便,這是非常有道理的事。結果遭到當時還在世的岳母一口拒絕。 維棟還記得很清楚,他是把這個意思先向月麗提起的。那時兩人結婚快一年,大女兒也已經在她肚子裡好幾個月了。雖不算新婚,但彼此還正在濃情蜜意之中。維棟提起了四五次,終於把月麗說動了,月麗這才向母親稟告。哪知母親竟勃然大怒,把女兒訓了一場,這還不算,連帶地使維棟也被數落了一頓。 「維棟啊,你們家裡怎樣,我不知道。可是我這邊,絕對是不能解的。我包了一生,我母親也是,再上去,祖母、曾祖母也是,我的女兒怎能不包呢?」 「我,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可是,我覺得解了,方便多了,走路也可以快些,不必擔心會跌倒。」 「跌倒?誰跌倒過了?我一大把年紀了,幾時跌倒過?走路快要做什麼?我們又不必去跟人家比。」 「是的。」 「阿母,維棟也是一番好意啊。再說,現在許多人都解了。」月麗適時地插了一口。 「人家解了,跟我們有什麼關係?你不能解,除非你不想住在我們這個家。懂不懂?」 兩人再也不能回一句了,只得悄然回到自己房間。 「阿母好固執啊。」月麗歎了一口氣。 「是難怪的。老人家都是這樣。」 「我看……」 「算了。不解也沒關係。」 「可是,你學校裡的那些日本先生會笑你吧。」 「由他們去好了。我不在乎。」 不在乎……維棟在心裡反復了一句。是不在乎嗎?他明明知道,其實是在乎的,雖不是大大地在乎,但心底裡總有那麼一丁點疙瘩,實在沒法否認。那是一種虛榮吧。怕跟不上時代,怕被日本同事取笑。然而,他恐怕也不能否認,他是有那麼一點點的願望,希望能藉此以博取校長以及日人同事的好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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