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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在一片肅穆裡,緊迫而又被壓低嗓門的爭論已繼續了好一會了。

  「這沒什麼不好啊。」逢春微微漲紅著臉。

  「不行不行,說不行便不行。」

  「難道你不承認我們奉迎皇太子殿下的誠意嗎?」

  「這不是承認不承認的問題。」

  「那麼是什麼問題?」

  「這個……」警官顯然不是這位詞鋒銳利的逢春的對手,有些接不上腔的樣子,不過倒也很快地就抬出了一個高帽子,狠狠地說:「這是不敬的,這會構成不敬罪。」

  「不敬罪?不要開玩笑,我們誠心誠意表示敬意,怎麼會成為不敬罪?」

  「你拿著旗子,怎麼行『最敬禮』?」

  「可以啊!」

  逢春一手握住竹竿來了個九十度的敬禮,而且還是畢恭畢敬像煞有介事的。

  「這不是『最敬禮』嗎?如果還不夠,『土下座』【注:日語跪地磕頭之意。】也行。」

  逢春正要下跪,但被警官阻止住。

  「不必啦,我知道你能『土下座』,不過這也沒用。我不准你們這樣的旗子。快收起來,沒時間了。如果不收,我要把你逮捕。」

  「逮捕?憑什麼?」

  「我高興怎麼做便怎麼做,不必憑什麼。」

  這時,橫披布條下的一位紳士模樣的中年人擠過來了,代替逢春與警官理論。此人即為著名的臺灣民族運動家簡溪水醫師。簡醫師外表堂堂一派紳士作風,但是碰到氣勢洶洶的日本仔,一點也不發生作用。簡醫師與逢春的發言情形,語言上縱有粗雅之分,內容與結果卻是差不了多少的。

  警官陸續趕來幾個,憲兵也被請來了。

  終於有個「警部」【注:高級警官職稱。】適時地趕到,是北署的後藤,匆忙中問明瞭原委,立刻下了一個命令:「本官認為此舉足可構成一種不敬的行為,所以不准用這方式來奉迎,白布旗應當立即收下,有關人員也必須離開。馬上離開。」

  「後藤警部,」簡溪水醫師莊重地表示:「我們的舉動出自一片至誠,並沒有不對的地方。你這個決定,不太輕率了一點嗎?」

  「輕率?也許吧。」後藤冷笑了一下說:「後果一切由本官負,有話請到署裡來談吧。」

  「不行!」逢春從旁迸出了一句,語氣強烈,但嗓音仍然壓低著。「誰也沒有剝奪一個大日本帝國臣民向皇太子殿下表示奉迎敬意的權利。」

  「你說什麼?這裡沒有你插嘴的份。」後藤警部的面色倏然一轉,冷冷的眼光利刃般掃過了逢春。

  「咦?我不能講話?為什麼?警部大人,你說這是為什麼?」

  「多言無用。我要你們收下旗子,離開這裡。這是命令。」

  「不。」逢春簡短有力地回了一句。

  「馬鹿!你真不懂嗎?」後藤呵叱了一聲。

  「誰能搶我的旗子?過來試試看吧。」

  逢春說了這些就伸出另一隻空著的手,用雙手緊緊地握住了旗杆。那胖嘟嘟的高大身材,那堅決的面孔,頗有一夫當關,萬夫莫敵之概。一瞬間,週邊的幾十個人之間,激起了騰騰殺氣。

  也許是後藤認為時間迫促,不應當把事情鬧大的吧。也可能他已敏銳地嗅到,這些臺灣議會請願圍的人們,正是有意把這個奉迎的場面弄成一發不可收拾的情況吧。總算稍稍收斂咄咄逼人的氣勢,向簡醫師欠欠上身說:「簡先生,這樣子實在不行的,請一定離開。請求你。」

  「真不行嗎?」

  「是的,拜託。實在沒有時間再爭持下去了。」警部說了這些就掏出懷錶看看,忙迫而焦急,額上冷汗直冒。

  簡溪水醫師卻裝著考慮狀,分明是存心磨時間。

  「簡先生,拜託你。如果你不肯聽,我只有切腹,向殿下謝罪了。」

  「嘻嘻……」簡醫師低聲笑了笑,向在身邊的蔡培川、陳保元等人耳語了幾句。他們也都無可如何地點點頭。

  「嘟!」

  火車的氣笛聲傳過來了。正是二點三十七分,一分也不差。

  簡醫師向逢春做了一個手勢。說來也奇怪,這個彪形漢子竟然不聲不響就迅速地把布條卷起來。簡醫師又做了一個手勢,他們都默默地離開了月臺,同時火車也進站了。

  維棟就是在這時看到弟弟的。那些人退到月臺的後方,正要從整齊地排列著的奉迎人群離開。維棟雖然只能猜測發生了什麼事,但究竟是不是正如他所猜測,他是無由證實的。也就是這樣的好奇心,使得他於火車進站,還沒停止之際,趕快回過頭又看了一眼。

  就在這短短的一瞥裡,他的眼光在人群背後捕捉住了一個背影。

  它太熟悉不過了,幾乎使他無由懷疑。但是這可能嗎?那會是弟弟維梁嗎?萬萬不可能的。那不會是他。他在家裡啊……

  火車已停,他沒法再多看一眼。他必須照大家的樣子,行九十度以上的最敬禮。行過這個禮,上身可以扳起,但不能扳直,還要低下胸部以上部分。這是校長事先向大家吩咐過的。可以看殿下,但不能太直視,也不能看太久,能拜見那麼一眼,我們這一生就不算白活了。校長先生是這麼說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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