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滄溟行 | 上頁 下頁 | |
二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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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曾留心地察看過,希望能看到哥哥維棟──他倒不希望哥哥也能看到他。哥哥雖然告訴過維梁,他奉命到臺北迎接皇太子,不過維梁可沒告訴哥哥他也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願意哥哥知道他也來了,只是覺得還是不讓他發覺比較好。 其實兄弟倆相距十幾公尺而已,只因人太多,而維梁又沒有經過維棟的前面,所以沒有看到。 維梁也希望能在那些大花大紅的和服女子當中發現到文子。快四個月了。四個月來只能在夢中與她一見。醒著時,她的影子也常會覓得一些隙縫,從層層遮擋中鑽出來,出現在他的腦膜上。可是他每次都狠著心把那影子抹掉。她被遣回了東京嗎?不致於吧,自己既然隱身而退,她沒有理由被遣回。讓她和父母團聚著,這是維梁所能做的唯一的對她的貢獻。這小小的貢獻,使維梁感到那麼一絲可憐的滿足感。 但是,他沒有找到她的影子。 §五 有微微的淙淙水聲。 維棟獨自坐在窗前,聽那小溪細語。 窗外是小溪,有十來丈寬吧。對岸的燈光發著微黃的光,毗連的屋宇在月光下清晰可見。小鎮的夜並不寂寞,尤其比起故鄉九座莊的夜,更是有如不同世界。不過在剛從臺北回來的維棟的感受裡,這新店仔的夜,還是闃靜得令人不好受。 從鄰房,突地又傳來歌聲。 「新綠熏風……」 頭一句還沒唱完就被打斷了。 「妹妹不要唱了,人家要做功課的。」 「我不管。姊姊,你不也是喜歡唱的嗎?」 「可是,功課得先做完啊。」 「唱一遍吧。兩人唱,唱完再做功課。好不好,姊姊?」 聽到這裡,月麗就放下女紅,嘴裡咋了一聲就站起來。維棟知道妻要去鄰房制止兩個小女兒唱歌,便說:「讓她們唱吧。」 「要做功課啊。」 「忙什麼呢?還早著。」 「咦?你不是常教她們做功課時專心做功課,玩時專心玩嗎?」 「那是對大些的學生講的,春蓉入學還不到一個月啊。」 「你不知道那孩子,近來一天到晚哼哼唱唱的,」 「沒關係。這孩子,大概傳了我的愛音樂的血統。就讓她唱吧。唱歌也是一種功課。」 妻無可如何地坐下去了。歌聲揚起。好清亮的童聲。那是令人禁不住聯想小天使般可愛的小女孩的身影的動人歌聲。 「新綠熏風,陽春四月, 來自九重,高天雲居, 越過八重,迢迢海路, 東宮太子,幸我寶島, 浩蕩皇恩,沐我黎庶。 萬歲萬歲萬萬歲, 萬歲萬歲萬萬歲。 …… ……」 唱畢,姊妹倆又爭執了幾句,也就靜下來,好像回到功課上面去了。 維棟又沒入隨著若有若無的輕風吹過來的水聲中──其實他並不是在聽,他在憂心如焚。讓他心急的事,委實太多了,而且每一樁都令他感到十分棘手。三天后便是「御前講話」選拔的日子,他得帶領一個學生到郡役所去參加選拔會。讓哪個去呢?三個小朋友都不錯,可就沒有一個特別突出的。就讓全體同事來決定吧。問題還是那以後,選出來的同學──也就是他一手教出來的那個小朋友,能否順利通過郡的選拔呢?萬一落選怎麼辦?安枝校長一定會失望的,他的信任,恐怕也會一筆勾銷了吧。就算僥倖選上了,可怕的還在後頭。「御前講話」──光是想像那種場面,就教人感到窒息。他不知已經想像過多少次了,每次都不能自禁地呼吸急促起來,渾身微微顫抖個不停。還有就是搬家的事。看樣子,家是非搬不可,但是這個家已住了十年歲月,在這裡結婚,也在這裡初為人父,兩個女兒也都上學了。這個小鎮,簡直就成了第二故鄉,不,毋寧可說是第一故鄉了。如何捨得搬離這樣的地方呢?而且搬了以後,月麗可能住不慣那鄉居生活,孩子們也必定過不慣,上學近兩公里的路也太艱辛,這都是無法否認的事實啊。 好些日子以來,為了爭取「御前講話」的榮譽而手忙腳亂的時候,許多煩惱倒不容易浮現在腦海裡,此刻心情稍見平靜,它們就又出現了,而且還來得那麼執拗,那麼難以排遣。更何況今天另外還有一件使他痛心,使他牽罣的事。 那是今天在臺北火車站月臺上發生的事。皇太子抵臺北火車站,照行車時刻表是下午兩點三十七分。像是距兩點半還有幾分鐘的時候吧,離維棟這一堆人大約十公尺不到的地方,突然起了一陣騷動。幾個憲兵咯咯地踏著皮靴,從維棟他們的面前跑過去,神色那麼慌張,一雙雙眼睛幾乎要爆裂出來,下唇也都緊繃著。出了什麼事呢?彷佛有一種莫可名狀的緊張氣氛籠罩過來,壓得人幾乎透不過氣來。 人們的眼光都被牢牢地吸住,投向那幾個憲兵所趕去的方向。原本那麼肅穆凝聚的空氣,就這麼輕易地被打破,在投射過去的眾人眼光裡出現了橫寫在一塊巨幅白布條上的幾個墨痕淋漓的大字: 恭迎鶴駕臺灣議會設置請願團 不錯,那正是維棟與逢春那一班人。那白布條橫披的兩端都由一根竹竿撐著,逢春擎著一端,維棟站在他身邊,必要時隨時可以幫逢春的忙,也可以替換。他們這一面橫披布條是剛亮出來還不到幾分鐘的,卻不料馬上遭到近處的一位警官的干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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