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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真不簡單,明年大約沒問題吧?」

  「這很難說。如果運氣好,能過關也說不定。」

  「什麼運氣。是實力啊,我猜憑你的實力,一定不會有問題的,看你那種用功情形就知道。我聽我爸爸說過了,開始讀書以後,才兩年就有那麼多科派司,尤其英語與數學,一下就派司,真是奇跡哩。」

  「其實都是碰上的,我真地是運氣好的人啊。」

  「是嗎?」

  「好比認識了你,能常常與你在一塊……」維梁說到這兒,忽然兀自一驚。下面本來是想說「叨了你的光,所以才能常常出來逛」的,可是說了一半,竟發現到文子的臉上掃過了一抹紅霞,結果這麼一頓,下半句話就失去了說出的機會。

  好久好久,維梁接不上話,文子也緘默了,只是把眼光投得遠遠的,好像要掩飾內心的狼狽一般。

  好不容易地,維梁才找著了一句話。

  「很對不起,我好像說錯了話。」

  「你真……」她背過了身子,「怎麼說這樣的話呢?壞人……」

  「我……我……」

  維梁確定她會錯了意,竟也禁不住紅起了臉,不過好在她沒看他,所以很快地就平靜下來了。

  「陸君……」她緩緩地轉過身子說,口氣似乎陡地加上了一抹柔情。「你將來有什麼打算呢?」

  「將來嗎?」

  「我是說專檢派司了以後。當然到日本去考上級學校吧?」

  「想是這麼想的,可是……」

  「你家裡供不起是不是?」

  「是啊。」

  「我想,說不定有辦法的。也許我可以請我爸爸幫你。」

  「哎呀……」維梁吃驚了,愣愣地瞪住她。

  她也回應似地把臉轉向他,眼裡露出一種堅定的光芒,動人極了。

  「只要你能立志考醫專。」她又加了一句。

  「醫專嗎?你要我考醫專?」

  「是的。如果念醫專,我爸爸一定會允許我們的。」她這麼說著,又讓微微的紅霞掃過了臉頰。

  文子的這話,加上那一臉的紅暈,使得維梁心口忽然莫名地起了一陣震動。為什麼呢?他不明白自己,也不明白文子,但他很快地就想到了。她的意思,當然是爸爸會允許她的請求,供他念書,不過可能還進一步意味著允許她和他深一層地交往,甚至結婚。不過他一時沒敢確定這一點,因為這畢竟是太嚴重太不尋常的事。

  「你是說……」他喉嚨乾燥著,不容易說出話來。「你是說檀那樣會允許我們……」

  「傻瓜。」她低聲說了一聲,倏地又把身子轉過去,這才又加了一句:「我不知道啦。」

  「謝謝你……小姐……」

  維梁真想上前抱住她,荒山裡四下無人,他可以這麼做的,至少也可以握握她的手,可是他怎麼也鼓不起勇氣。不,即使他有勇氣,雙腿卻似乎在那兒生了根,一步也舉不動了。

  「維梁,你願意去考嗎?」

  「謝謝你,我會盡力的。」

  「一定要考取呵。」

  「謝謝你,小姐。」

  「別再叫我小姐。」

  「文……」

  「叫……」

  「文子。」

  「傻瓜。」

  她又紅了一次臉。那白嫩的臉,那樣地掛上了晚霞的彩色,真是美麗動人。維梁心口起了一陣劇烈的砰動,血潮也猛地沖上來了。

  維梁明白了她的心意。這是怎麼一種演變啊,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事實,但事實明明擺在眼前,不容他不相信。從此,他讀書更用心了。這一次的專檢,剩下的兩門功課一定要及格,過了年的二月,升學考試期也會來到,醫專──這才是他的最後目標。為了連闖這兩關,不但物理化學要苦讀,其他國、漢、英、數、生物也非從頭再念不可。他成了一團火球,日以繼夜地痛下苦功。

  文子也不再那麼頻繁地要他陪著出遊,還常常在深夜裡,為了仍在苦讀不輟的維梁弄來一些點心,言詞上的激勵,更是一有機會就向他送過來。這些都是瞞著父母的耳目偷偷地做的,不過有時當著頭家夫婦倆面前,彼此不發一言,只讓雙方眼光交會那麼短暫的片刻,也已足夠使維梁的熱血澎湃起來,重新下定決心:光是為了她,也要成功。不錯,前面兩個關卡都是天大的難關,但是「精神一到,何事不成」,只要有決心,必定不難「鎧袖一觸」,把這堅強的敵人打倒的。這幾句松崎頭家屢次用來勉勵他的箴言,也常常給了他一份力量。

  然而,當他自覺到真正地愛上她時,心裡不免也有些矛盾。她終究是日本人,是異族,與漢民族是截然有異的,更何況這異族,正是騎在臺灣人頭上的宿敵。他還懵然無知於所謂民族運動、民族自覺,最後要爭取的目標到底是什麼,不過至少他明白,臺灣必須有自治的議會,臺灣總督的專制必須改革,易言之,在臺灣的日本人就是他們要抗爭的對象。陸維梁,你已經決心要獻身這神聖的事業,還能跟這樣的女孩相愛嗎?這就是他內心裡一個不易解決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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