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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不過他有時也會想到,這一點不致成問題。所謂「日台通婚」,已經不少往例了。據說,不少到東京留學的人,都娶了日本女子為妻,在臺灣的日本人,偶爾也會有鼓勵通婚的言論,認為那是「日台融和」、「同化」的不二法門。不過維梁當然也知道,這些言論多半是口是心非,充其量也只是鼓勵在台的日本男子,娶本島女子為妻而已。而事實上,在台的日本男子娶本島女子的絕無僅有,日本女子嫁給臺灣人的,更從來也沒聽說過。在這種情形下,與文子相愛,豈不是不智之舉嗎?她的父母,還有她周圍的日本人,恐怕沒有一個會贊成的。周遭都反對,結果不是會落得一場空嗎?

  但維梁畢竟也是受到現代思潮洗禮的人。自由戀愛的風氣,正慢慢地浸潤到東方來了。在東京,這已是不新鮮的事,尤其一些新的文學作品,很多很多就是以戀愛問題為主題的,可見這是時代的趨勢。再者,自己雖立志將來要投身抗日的民族運動,但愛情誠然是另外一回事。愛是沒有國界的啊。

  於是問題的焦點,集中在她的心了。她是否真正愛我?這可能嗎?在維梁的印象裡,日本女子都是高傲的,根本不把臺灣人放在眼中的。如果是一般情形,那麼日本女子,又是那麼美貌,受過良好教育的,實在不可能愛一個臺灣青年。維梁也認得幾個與松崎偶有來往的日本少女,也有若干常來書店走動、買書的。這些女孩,他根本就不會想到與她們相愛,甚至可以說,她們在他眼中,根本沒有異性的感覺。文子可能與這些少女那麼不同嗎?她是否只把他當做玩弄的物件?他不得不承認,文子在好多好多方面,的確與她們截然不同。她不認為臺灣人是不潔的、懶惰的、卑屈的、狡猾的。維梁就曾問過她,她的回答是這樣的:那種人,日本人也有,在日本也隨處可見。什麼人都一樣,有好的也有壞的。

  有一次,他還問過她對他的觀感。

  「你嗎?真是個『漢衫·波伊』啊。」她說。

  「別開玩笑,人家是正經的。」

  「誰跟你開玩笑來著?我也是正經的。你與普通人不同,與一般日本人也確實不同。」

  「怎麼不同?」

  「哎哎,梁。你真把我考倒了。老實說,我只知道你不同,怎麼不同,我真說不上來。不過我也有一個確切的感覺,你與日本人一點兒也沒有不同。真地一點也沒有不同之處。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這話聽來矛盾可笑嗎?」

  「……」他只能深深松一口氣。

  「連我也不明白的,這真怪,是不是?不過你還是有所不同,日本人大概沒有像你這麼『漢衫』的,有一種Exotic【注:意謂西洋人的。】的味道。」

  「我Exotic嗎?不見得吧,我的眼睛不是藍的,頭髮也黑啊。」

  「是啊,所以我說你一點兒沒有不同。哎哎,我自己也不懂啦。」

  「我好像成了一個怪物啦。」

  「不!」她的語氣忽然加強了,否定了他的話。「你一點也不怪。你怎麼不懂呢?」

  他微笑了一下,沒有答,其實他已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確實是個有敏銳感覺的女子。

  「不懂也沒關係。」她說:「不管怎樣,你是個給我一種安全、可靠的感覺的人。我覺得,有了你,我大概什麼也不會怕的。從來也沒有人給過我這樣的感覺,你就是這樣的人。」

  「我怕我不是這麼了不起的人。」

  「不要這麼說。梁,我會珍惜這種感覺的。你一定不知道,安全與可靠,這對我來說就是一切。」

  維梁清清楚楚地體會到,說這話時的文子,簡直就換了一個人,渾身散發著一種莫可名狀的柔情,而再不是那種東京的「摩登少女」了。這是她的另一面,可是維梁覺得這才是她的真實的一面。他可以確信,她是愛他的。為了這樣的一個可愛女性,盡一切能力來爭取榮譽,這豈不就是我份內的事嗎?他想。

  然而預料不到的──也許是不可避免的結局,竟那麼快速地就來到。

  這一年的最後一個月的中旬某一天晚上,時鐘才敲過八點不久,由於一連下了幾天雨,北風呼呼地刮響著街頭的電線,大概不可能有顧客上門了,所以維梁就照例提早關好了店門。上過廁所,正想躲進樓梯下的小房間時,他聽到從樓上傳來稍稍高亢的談話聲。

  話雖聽不清楚,可是不曉得怎麼,維梁忽然覺得胸腔裡起了一陣莫名的騷亂。他原本無心這麼做的,可是雙腿竟不由自主地一級一級地上了樓梯。上到約莫一半,談話聲就清晰了些,可以聽到幾個片斷了。

  「你說對他有好意?」是松崎頭家略帶驚異的嗓音。

  文子回答了,可是聽不清楚。

  「充分的好意是什麼意思?真不像平常的你啊,文子。」

  「爸爸,真是的,充分的好意就是充分的好意啊。」

  「爸爸也許是老頭腦,不能十分明白你們年輕人的意思了。可是,我就照字面來解釋吧。好意終歸只是好意,可以說也是充分的好意。不過……」

  文子的聲音又低下去。

  「爸爸擔心的是你的將來,你當然知道,爸爸年紀不小了,很希望有個人來繼承我們的家業。你是爸爸的獨生女兒,我家的責任全在你肩上。」

  「爸爸,您要我招贅,是不是?」

  「我有這個意思,不過當然不急。」

  「這不行哪,我不太喜歡做個商家的太太。而且陸君也……」

  「文子,你難道對陸君有特別的感情嗎?你不是說那只是好意嗎?」

  「可是我喜歡他。」

  「喜歡!」松崎頭家叫了一聲。

  「這孩子。」頭家娘也有話傳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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