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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不用說,陸維梁內心中也屢次地興起過一種衝動的,那就是放棄目前的一切,連專檢也好,普文也好,一概摒絕,投身於那偉大的行列當中,就是粉身碎骨、肝腦塗地,也無所顧惜的。可是他到底有自知之明──或者也許是一種自卑感也未可知。因為那些鬥士們都有輝煌的閱歷與學歷,寫起文章來更令他有可望不可及之慨。至少參加文協為會員的人,多半是醫專、師範等學校的學生。自己算什麼呢?一個貧農家的孩子,只畢業了公學校,如果貿然參加,人家也許不致於拒絕,不過也只能做一個默默無聞的渺小角色吧。要從事運動,這當然也無所謂,不過既然要幹,那就不如更充實自己,培養更多的實力,更高遠的眼光,再來參加也不遲吧。正如松崎頭家所說,先取得了資格,這才是首要之務,然後想辦法跑到東京去留學。家裡誠然是負擔不起的,大哥也不可能有此能力,那就苦學吧,一面工作一面讀書,那時就可以參與其中,好好地幹一番了。

  然而事情卻在未曾料及的情況下,來了一個重大的變化,使得他的這個遠大理想,一下子化為子虛烏有。

  事情是在去年春發生的。三月中旬,頭家女兒文子從日本隻身來到臺灣與父母相聚。文子是松崎夫婦的獨生女兒。十二年前,松崎夫婦來台時曾經一起來過,那時她還是個六歲的小女孩,可是一家人才安定下來,她就得了一場大病。還好這場大病並沒有奪去了她的小生命,可是健康情形遲遲不能復原,老是病懨懨的,人也衰弱異常。父母認為是因為水土不服,年紀太小,無法適應這新環境,所以把她送回東京老家,由祖父母來帶。兩年前,曾經利用暑假由東京來台,與父母團聚過,一方面也藉此試探是否可以在海島上住下來,結果情形相當不錯,所以這次從女學校畢業出來,便決定來台與父母同住。

  當維梁第一眼看到她時,幾乎不敢相信這就是文子。兩年前的暑假她來臺灣時,她還是個女孩子,人瘦瘦的,眼光舉止好像都有一種怯怯的陌生感,住在臺北的一個月間沒有出去過多少次,而且非父母同行,便一步也不肯踏出店門。那時,維梁來到臺北也不過三個多月,還沒有完全脫離對新環境的陌生感。他與她同在一個屋裡,碰面的時候是不少,可是她從來也沒有正眼看過他一眼,更不用說交談了。早上維梁照規矩說一聲早,深深地鞠躬,她也不曾看過他,只是依禮俗欠欠身,低聲地回說早而已。當時維梁就覺得,也許她知道了他是本島人之後,錯以為他就是會馘人頭的生蕃吧。

  可是這次卻完全不同了。她跟在父母之後,一進店門,聲音就揚起來。

  「呀,完全是老樣子,一點也沒變哩。爸爸,那本書還在那兒,那本是『社會與思想』、『東洋思想』,還有那幾本。」

  繼而眼光一轉,掃過了整個店面,最後停在站立一角的維梁身上。

  「你也沒變哩,想起來啦,你是陸君吧。」

  「是,小姐您好,一路辛苦啦。」

  「哎呀,陸君可是變了不少哩,以前就沒這麼說過話。而且這麼『漢衫』啦。」

  「文子。」頭家從旁叫了一聲。明明是裝出怒容來的,但眼角嘴邊的笑意卻不曾消失。

  「這孩子,呵呵……」做母親的也掩口而笑著責備。

  「爸爸,媽媽,你們怎麼啦?我是在恭維人家哩。陸君,以後我們可要交交朋友啦,一切拜託。」

  文子說罷,這才一本正經地鞠了個九十度的躬,害得維梁紅了臉,連忙也鞠躬為禮。

  才兩年,一個人會變得這麼厲害嗎?其實這一點也不足為怪。就拿維梁自己來說,雖然他自己不覺得,可是如果他能夠完全以客觀的眼光來看兩年前的自己與現在的他,那麼他也會發覺到判若兩人的。文子就一眼看出來了,而且一語道破。他已經有一付沉著、睿智而且極富男子氣概的外表,尤其那濃眉下的一雙眼,更不時閃著沉沉的光芒。她說他「漢衫」──雖然他自己還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是一點也不假的。

  同樣情形,文子也變了。那是一身大紅大花的和服,胸際綁著金黃帶子,頭發散披下來,末端微鬈,臉部薄施脂粉,身材雖然不高,但正是女人的適度高矮,而且亭亭玉立,美得教人不敢逼視。女大十八變,真是一點也不假。

  頭幾天,她不是跟父母一起去拜會朋友、親戚,便是在家裡接待來訪的客人。可是過了約莫十天,便吵著要維梁引導她出遊了。松崎頭家初未同意,說要出去,爸爸可以帶你出去,真地也一連幾天帶她出去,看了一些名勝,諸如博物館、臺灣神社、動物園、劍潭、圓山貝塚,外加明石總督墓、乃木將軍母堂墓、北白川宮能久親王禦駐營之地、鎮南護國禪寺等。這些地方雖也是觀光者必至之地,但大體上來說,也沒有什麼特色,毫無趣味可言,文子很快就看過而且厭膩了。於是做父親的拗不過這可愛的掌珠,只好下令由維梁來陪她出遊。

  臺北四五月之交多雨,難得有好天氣。到了五月下旬,好不容易才來了晴和的天氣,於是維梁得以第一次陪文子出門。

  天氣忽然熱起來了,文子脫下了居家和服,換上了一身洋裝,胸部鼓起來了,裙子下也裸露著大半截小腿,配上黑色的半高跟皮鞋,渾身如一只輕燕,又美又活潑。維梁雖也感到莫名的誘引,但他內心裡是有分寸的。對方是高嶺上的花,而且是異國人,此外家世、教育程度,在在都有一大截距離,他不敢存有非份之想,縱令文子的美曾使他產生過遐思,為之心旌搖曳了一陣子,也立即給他摔脫了。「我才不這麼傻,會去想她」──這就是他常常告訴自己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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