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滄溟行 | 上頁 下頁


  弟弟說到此就頓住,要察看哥哥的反應般地盯住了維棟。做哥哥的,但覺這些想法太可怕了,也越發地感到弟弟在這一兩年內,真的已成了他所不能窺知其堂奧的人物,彷佛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似的。

  「我真沒想到……」維棟只能這麼說。

  「大哥,你是說沒想到我有這樣的想法,做這樣的事情,對嗎?」

  「嗯……不過更沒想到的,是你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維棟說著搖搖頭。

  「是的,我在臺北待了差不多三年,看了很多的書,接觸了好多的事物,也經歷了好多好多的事情,我工作的書店裡,書多的是,日本內地的報紙也有好多種,我想鄉下是不容易看到這類報紙的,經常看這類報紙就會明瞭那些運動,不但不如這裡的報紙所說,是大逆不道的行動,而且還是很正當的,日本本土就有不少人同情我們臺灣人的這一類行動,有些政要、代議士還大力幫那些請願的人。哥哥,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一句話,是因為臺灣的殖民地政治,是不合當今世界政治思想潮流的黑暗政治。」

  「噢……」

  維棟簡直沒法再擠出任何一句話了。這種論調,在他聽來簡直就如來自陌生國度的陌生人的話,那麼奇異而且可怕,近乎匪夷所思。那些活動,維棟也並不是完全不知道,在報紙上就不只一次看到過有關這一類事的報導,但都是輕描淡寫的,而且在印象裡,那些人都是所謂之「不逞分子」,是另有企圖的。「本島人是受著一視同仁待遇的,臺灣是本土的延長,臺灣人也是大日本帝國臣民,是天皇陛下的赤子。自從日本領台以後,土匪沒有了,許多建設正在進行,本島人過著比往日更和樂更舒適也更平安的日子,這是人人親眼看見、親身經歷的事。那些從事請願運動的人,都抹殺了這個事實,是大逆不道的……」這一類論調,一直地都在維棟的腦子裡晃蕩著。他自以為並沒有完全信任,可是土匪沒有了,這是事實。老一輩的人口裡的土匪,殺人、搶人、姦淫劫掠,無所不為,確實已看不見了。日子確乎好過起來了。他本身也是個例子,替人幫工,幹四天才能得一個銀,而他十年前初任時,月給就有十六個銀,這些年來升了好多級,已增加了一倍有餘。還有這一身文官服,跟日本人也沒什麼兩樣。一個被征服的民族,還能奢求什麼呢?

  難道人真地是不能滿足的動物嗎?維棟吃力地想著。政治潮流,還有思想潮流,這有這樣的潮流嗎?弟弟真懂得了這一套嗎?一個才二十一歲的年輕人,唯讀了六年的公學校,這樣的人可能在僅僅兩三年之間就懂得這些嗎?

  從前,維棟也是個年輕人。他置身于全島的最高學府,讀深奧的書籍,受高深的教育,一畢業出來便成了一個「文官」。這些年來,不但是堂堂的教育者,而且始終都是走在時代尖端的階級。這樣的人竟會被自己的同胞弟弟,而且還是個黃口小兒的人,三言兩句地就給說得墮入迷亂之中。一個做大哥的人,怎能信服呢?然而,在內心深處萌生的這種不服的感覺,卻又來得那麼微弱,那麼無力。他還發現到,為了反駁弟弟的話,自己竟找不出任何理論根據。弟弟的存在,忽然間好像成了一塊聳峙在他眼前的大石頭。

  維梁定定地盯住哥哥的面孔。他在默察他的反應。哥哥曾經是他心目中的神,高於一切的。那神座頭一次發生動搖,是兄弟倆為了請求母親允許他升學而下跪在母親跟前的時候。並不是下跪本身使那個巍峨的神座發生動搖,而是哥哥所表現出的一種無力。

  那以後,他遠離了家,也遠離了哥哥。在臺北,他猶如一塊乾燥的海棉,肆意地吸取,盡情地吸收。偶爾回來,或者偶爾通信,從哥哥的那些言詞裡,他大約已看出哥哥的心情與知識,不過還只是個模糊的概念,甚至也不出揣測而已。剛才哥哥的一句話:「你能得到什麼好處呢?」使得這個概念確定了,那個巍峨的神座脆弱地瓦解了。他幾乎為這「好處」兩個字憤怒起來的,也好在他以前就已經有了些心理基礎,所以能漸漸地壓下那差一點就迸發的憤怒。他迅速地就有了結論:哥哥原來也是個平凡的人!

  有了這個認識,他也就能夠確定,跟哥哥談那些,是一點益處也沒有的。那又何必談呢?他也從哥哥那苦思焦慮的神色中看出,哥哥是寧願規避這些談話的,說不定他還害怕觸及這些。「明哲保身」,這樣的人,維梁看得夠多,也聽得夠多了。當然,他早就有個認識,他知道這是無可如何的。非被逼到懸崖上,再退半步就會粉身碎骨,肯站出來高喊自由重於一切的人,畢竟永遠只是少數的人而已。哥哥正也是那些大多數人中之一。美妻、可愛的小女兒們,也許這在他是重於一切的,當他擁有了這些有形的,且屬於個人的幸福之際,他的命運就已經決定了。而且他也正好是那些不會被逼到懸崖邊緣的人之一哩。

  「那你……」

  維棟似乎終於想通了什麼,吃力地開口說:「你也想參加那種運動嗎?」

  「放心,大哥,我不會連累了你的。」

  「我不是擔心這個,我想知道你打算做什麼。是政治運動嗎?」

  「大概也可以算是一種政治運動吧。不過他們那些請願運動,可沒有我的份哩。那是有錢人、有地位的人幹的。我只能從身邊的小事著手。」

  「就是赤牛埔的事?」

  「是的。大哥,我是個渺小的人,只能幹幹渺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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