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滄溟行 | 上頁 下頁


  維棟忽然在這種莫名的難堪當中感覺到,弟弟對他太陌生了。這就是那個弟弟維梁嗎?他幾乎不敢相信。不錯,他是的,他正是維梁,那端正的鼻子,那濃濃的眉,那有棱有角的面龐,還有寬闊的肩膀,窄窄的腰身,修長的腿,這一切都是維棟所熟悉。如果說有不熟的,那就是一雙眼眸裡的光,以及眉宇間的一股精悍之氣,另外就是經過風霜,不再是白皙稚嫩的膚色。

  維棟曾經熱愛這個弟弟。他十四歲時,這個弟弟才出生,那白白胖胖的小臉蛋,他真是打從第一眼看到時就深深地感到一種奇異的摯愛。以後,弟弟幾乎就是在他的背上、肩頭上、臂彎裡長大的。放牛時,弟弟跟著他,釣魚,他也必定如影相隨,偶爾上街,更必帶這小弟弟一塊去。維棟二十歲那年,上臺北念國語學校,臨去時,小弟弟也吵著要去,使維棟著實難過了一陣子,甚至看到那張大嘴巴哇哇大哭,眼淚成串地滴落的樣子,他還想到不如放棄學業,在家陪弟弟算了。要不是父母和送行的那些親親戚戚的十幾雙熱切眼光無言地催著他,他可能下不了決心上臺北。弟弟這種用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加上打從腹腔裡絞擠出來一般的號哭聲來為遠行的哥哥送行的情景,以後還反復了不少次。

  弟弟漸漸長大,十二歲時也進了公學校。這時,做哥哥的已經在新店仔教書,官拜「教諭」,頭上是一頂黑色有金邊的「文官帽」,身上是有金光燦然的鈕扣的「文官服」,腰間還佩著一把金光閃閃的「文官劍」,儼然是站在時代尖端的風頭人物。維棟住在鄰鎮新店仔,彼此各在一地,但每逢假日,不是做哥哥的回老家來,便是做弟弟的上一趟新店仔去看看哥、嫂,相處的機會仍然不少。每當這樣的時候,兄弟倆無所不談是不用說的。一方是愛護有加,另一方是敬若神明,人們都傳告說他們是最最要好的兄弟。

  這種日子,哪裡去了呢?

  維棟是記得很清楚的,那是三年前,弟弟十八歲的時候。

  那年三月,維梁從公學校畢業出來。因為成績優異,所以校方鼓勵他去考當時臺灣的最高學府,也是唯一的中等學校臺灣總督府國語學校。事先,維梁當然也到新店仔來跟哥哥商量過。本來有這種突出的成績,校方也屬意于他,升學是順理成章的事。在一般民間來說,即使還有部分人認為讀日本書,公學校已嫌多餘,再進一步去考什麼國語學校,根本就是多此一舉。不過較多的人則認定時代既然如此,為將來計,讀日本書也是無可奈何,甚且還很有必要,能有上進的機會,自然以尋求上進為佳。在他們這個偏僻的鄉村,自「領台」【注:指日本領有臺灣。】以後已經過了二十幾年,臺灣之歸屬日本,早成定局,一時也逆料不到何時才能推翻這個局而。而在這二十幾年之間,整個鄉里能夠得到這種上進機會的,包括維棟在內,也不過是三數個人而已。弟弟既然有這種榮譽,做哥哥的當然是鼓勵猶恐不及。

  「可是阿母好像不大贊成。」

  「怎麼會?」維棟吃了一驚。難道歷史又要重演嗎?他在內心裡暗暗叫了一聲苦。

  「維梁,你問過阿母了?」

  「嗯……」弟弟點點頭說:「不過還沒正式問。過年時,我稍稍提到的。我說像哥哥那樣,能上國語學校讀書不曉得有多好。阿母她……」

  「她怎麼說?」維棟急起來了。

  「她說有什麼好!就只這一句。」

  「有什麼好……」維棟無力地反復了一句。

  「她是說了日本蕃的。說日本蕃的書,有什麼好。」

  維棟一時接不上腔。母親是脾氣暴烈的人,她反對某件事時,話語總是那麼少,而且直截了當,絲毫不給對方轉圜的餘地。維棟已領受過不知多少次這種帶著一抹恐怖,足以令人抬不起頭來的滋味了。

  在弟弟的場合,維棟還知道原因不僅僅是「讀日本蕃的書」而已。不過弟弟卻不可能知道,最重要的原因,正在於他這做哥哥的人身上哩。不為什麼,只因他當了「官」以後,竟然去入贅一個有錢人家!

  為了就讀國語學校,陸維棟曾經花了多少的心血,受了多少的委屈啊。當時,他也是受了日本教師的特別賞識,被推薦參加國語學校的入學考試的。那時父親尚在世,原以為這是一項莫大的榮譽,一定可以獲得父母同意,哪裡知道,兩老居然反對他再去讀。原因還是一樣,他們這靈潭陂九座寮莊的陸家人,世代書香,自從十紈褲子弟榮邦公來台以後,到維棟這一代已是第五代,有一百幾十年的歷史,代代務農為業,暇時則攻讀詩書,過著晴耕雨讀的生活,甚至還出過遠近聞名的塾師,如第三代的信海公,第四代的仁智公便是。加上乙未那年日本人侵台時,他們族裡的青年壯丁,還在十五世祖仁勇公率領下,組成一隊義勇軍,結結實實地和日本人打過幾仗。像這樣的顯赫世家的子孫,怎能一再地接受敵人的教育!敵人確實比我們強大,現代文明也可能進步些,然而他們終究不過是日本蕃而已,我們是堂堂炎黃世胄,自然應當以攻讀漢書為是,斷無去念什麼「阿、伊、烏、唉、毆」之理!進公學校,學幾句日本話,原本是為了方便,如今公學校已讀畢,逢到與日人官方交涉什麼,足可應付過去,為什麼還要再去讀更多的日本蕃的書呢?

  這當然是表面上的理由,不過維棟還明白,父母親另外還有一項重大的理由,那就是維棟公學校畢業時已經是二十歲的成人了。照一般的情形,他應當及時娶一房媳婦,讓父母抱抱孫子,同時家裡的幾塊田園,也實在需要維棟這雙手來耕作,以維持家計。

  為了維棟的升學,公學校的日人教師和校長,以及一位教漢文的本地老先生也都來到他們家遊說。可是父親和母親都未被說服。那時維棟雖然長大了,但心靈還十分脆弱,為此他傷心地哭了幾天幾夜。最後,鄉里僅存的前清秀才鄧老先生和魏區長也來了,向兩老陳說利害。到底這兩位鄉中耆宿的面子夠大,而且將來畢業後馬上可以當一名公學校教師,工作比往家自耕或者出去打客工輕鬆,月給可以有十六個銀,比零工足足多了一倍,這些事實似乎也構成了誘惑,終於使兩老點下了頭。

  四年間的讀書生活,轉瞬即過,畢業後真地馬上「任官」,成了一名公學校教諭。鄉人們還為這件事,舉行了一場盛大的慶祝會。維棟就是在那一天頭一次以全副文官穿戴出現在眾人之前的。那是怎樣的風光啊。好多人還說,他簡直就如中了進士,當上了官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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