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臺灣人三部曲之一:沉淪 | 上頁 下頁 | |
九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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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很寂靜,隱約傳來銃聲,時大時小,時遠時近,好像四方八面都有戰事。阿岱和阿熊商量了一會兒。那邊有山容易藏身,這是他們一致的意見。他們沒敢多停留,馬上又起程。牛車路在茶園間蜿蜒伸展過去,路面是一層泥煙。日影微斜了,可是陽光炙得人好像在火爐裡,汗水濕透了每個人的衣衫,就是被抱、被背的小孩也不例外。 這幾個人走得好狼狽、好寂寞,既沒有別的同伴,四下也沒有人影,原來是寧謐的九座寮莊,好比成了無人的鬼域,加上一直時斷時續的銃聲,更使他們覺得危險隨時都可能臨頭。如果碰到義勇軍,那就也許可以放心些,萬一碰到日本蕃呢?這真是可怕的想像,他們雖不會馘人頭,可是那洋銃一樣地會叫人一眨眼之間失去性命。所以每次聽到銃聲,如果那是從前面傳過來的,那麼他們就趕快拐個彎,轉變方向。就那樣地在茶園裡東奔西跑,也不知跑了多久多遠了。原以為一直朝著冬瓜山的方向跑,可是還看不見那座山的影子。阿岱心中早已有了疑慮,可是他不敢說出來。他總覺得自己是站在保護人、領導人的地位,實在未便說出那種叫人不安的話。阿熊默默地跟著,但那面孔上已顯露出疑懼之色了,加上昨晚酗酒,頗有倦意。 這時太陽已落到西山上頭了,他們來到茶園盡頭,前面是一道密密的竹叢,視線被遮住了。阿岱覺得那竹叢有點面熟,記憶裡就有那樣的竹叢,竹叢過去是一面斜坡,斜坡下卻是田了,而那兒也是十一份與蕃仔寮兩個莊的交界處。如果這竹叢是他所記得的那所竹叢,那麼他們是偏東了不少,冬瓜山還在右邊十一份莊盡頭,這就是說他們方向沒把穩,還得整整橫過一個莊才能到達原來的目的地。但是,原來的目的地也並不就是他們非去不可的地方,只要安全,哪裡都是一樣,問題是這兒安全不安全。如果是十一份與蕃仔寮兩莊交界附近,那就不一定是安全了,因為那是平陽地帶,日軍可能會來,附近沒有一個人影,說不定也正表示這兒的人們都走光了,也就是不安全的地方了。 阿岱來到竹叢邊,叫大家停下來休息,他自己則撥開竹叢,打算看看那邊。阿熊也不放心地跟上來。阿岱叫他休息,多留點力氣,可是他偏不聽。阿岱好不容易地才撥開最後幾根竹子探出頭。凝神一看,不由地大吃一驚。哎呀!他幾乎失聲叫出來了,因為那斜面上的一條路上,正有一大隊日本蕃,向西邊走去。阿岱趕忙縮回身子,不料阿熊師這時也正好跟在那兒,兩人就撞在一塊。 「怎麼?有什麼嗎?」 阿岱要制止已經來不及了,只好用力地把阿熊師推回去。 「快走,蕃仔啊──」 話剛說完,「砰砰……」銃聲追趕般地響過來。 「哎呀!」阿熊慘叫一聲,雙手抓住左腿幾乎倒下去。糟了!是中彈,可是現在沒有工夫細看了,只有逃命為先。阿岱攙住阿熊師拚命地撥開竹子。阿熊嫂和秋菊也過來一起扶阿熊師,好不容易才從竹叢出來。小妹只有讓她自己跑了,阿岱趕緊告誡小孩們千萬不要出聲,半抬著阿熊的身子領先沿竹叢跑去。他已差不多失去了理性,也沒有了判斷能力,只有本能地逃離那兒,所以竟也選了向西的方向。冬瓜山固然是在西,可是日本蕃剛才前進的方向豈不也是西邊嗎?但阿岱已想不起這一點了,連逃往冬瓜山的念頭都沒有了。 「砰砰……」 銃聲還響了一陣子,竹子被打得畢剝作響。他們沒命地跑,阿熊倒了好多次,阿岱只有一再地扶起他,有一次還是兩人都一起僕倒的。奇怪的是阿岱倒沒有丟下阿熊的念頭。阿熊嫂和秋菊反倒領先了,秋菊背起了小妹,一手反剪扶住背上的小妹,另一手仍提著那只包裹。阿熊嫂也發揮了驚人的毅力,背起了小弟以外,還用力地拉著大弟,腋下挾的幾件破衣居然也沒有丟掉。 「砰砰!」 「轟轟!」 這時銃聲大作,震得人心胸悸動。這一響倒提醒了阿岱,使他恢復了神志。他停下來聽聽。 「哎呀!是打起來啦!」阿岱驚喜地叫。 「你說什麼?」阿熊嫂也停住問了一聲。 「是打起來啦!」 「是打日本蕃的來了嗎?」阿熊嫂又問。 「是啊,我們有救了。來,得看看阿熊師的傷口才好。」 這時,他們才發現到太陽早下去了,薄暮籠罩著大地,已經有些看不清楚遠近的東西了。阿岱讓阿熊躺下來,撕開滿是血漬的褲管。一籽銃籽從阿熊的大腿穿過去,銃籽出口處血肉模糊,創口有拳頭可以塞進那麼大。他們也是這時才發現到,阿熊已經奄奄一息了。他的臉呈著土白色,眼睛無力地睜大,一點也沒有痛苦的樣子。阿岱不知道情形到底是怎麼回事,倒是阿熊嫂有過經驗,知道阿熊已到了彌留的時候。 「啊,啊……你是……」阿熊開口了,吃力地。 「阿熊哪!……」阿熊嫂放聲大哭著說:「是我啊,是我啊,你懂嗎?阿熊哪……」 「知道……那是秋菊嗎?……」 「阿爸!……」秋菊也以哭聲叫。 「阿木……桂香……還有……阿芹……」 阿熊沒說清楚最後一個小孩的名字就斷氣了。 「哇……阿熊哪……你忍心哪……」阿熊嫂邊哭邊訴起來。銃聲還正在大響,在越來越濃的暮色裡,銃火光一閃一閃地亮著。 「熊嫂,我們還要走才好哩,這兒很危險啊。」 「走?叫我走到哪兒去啊,哎唷哇……」 「不管哪裡我們一定要離開這兒,不然就大家都保不住性命了。」 「你說要丟下可憐的阿熊不管嗎?」她竟在為生前那樣虐待過她的丈夫而捨不得離開。 「這要以後才能收拾的,兩天,或三天,我們再轉回來收埋,現在只能放在這兒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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