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臺灣人三部曲之一:沉淪 | 上頁 下頁
九三


  「是啊,阿母。」秋菊也勸母親說:「我們還要逃命才行啊,為了阿木、桂香,還有阿芹,阿母,我們不能呆下去唷。」

  「是啊,阿熊嫂,過去的不能回轉來,現在是活著的要緊啊。」

  「好吧……」

  阿熊嫂終於聽從了。一直挾在腋下的那幾件破爛衣服正好派上用場,她就用它來把阿熊師的遺體裡住,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邊哭邊訴了一陣子,這才走去。

  四下完全暗下來,茶園還是沒有到盡頭,左手的竹叢也依然綿亙著,非常不好走,阿岱在前面,牽著阿木的手,阿木的另一手又握住母親的手,秋菊殿在末尾,秋菊沒有空著的手,只好讓母親扶著腰邊,所幸銃聲已經漸漸稀少了,偶爾響一兩下,也好像很遠很遠。十一份莊無疑也是結結實實地打了一仗,只不知戰況如何。不久月亮升上來了,可供這一行人辨別地形。阿岱判斷已經走過了十一份莊的店子。那店子也在斜坡下,位於十一份莊的中心,過了店子,就算已橫過了半個莊,冬瓜山應該也不遠了。

  小孩早就喊餓了,一直不敢放心停下來的,這時阿岱也覺得不妨稍稍休息一下,便找了個竹叢下較平坦的地方,一行人坐下來吃飯團,阿岱取了一隻飯團,邊吃邊走向右邊,他打算找個視野較開闊的地點察看一下,當他走了一段茶畦之間,看到前面遠處的竹叢上頭微微地泛紅,就好像太陽正要從那兒升上來似的。這景象太奇異了,唯一可以想像的是那兒正在燃燒什麼。由於距離很遠,他斷定那必是一場大火,而方向則是西北。他是向東南方走了差不多整個下午,然後才沿竹叢向南走的,那麼在燃燒的正是他們所來自的地方。那就是靈潭陂的街路了。難道是街路在燃燒嗎?他早聽說日本蕃所到的地方都被放火燒成一片焦土,如果這傳聞沒錯,那麼這必定是日本兵攻取了靈潭陂後縱了火,偌大一個鎖市陷進火海之中了。不!也可能是陸家祖堂哩。自己的家不也正在那個方向嗎?可是日本蕃不一定也去到九座寮莊的,那兒畢竟只是他們陸家人的幾莊房子,而且又沒有人在那兒抵抗日本蕃。日本蕃是中午稍過的時候到達靈潭陂的,假定從那個時候就放火,那麼燒到這個時候,是很可能的。想著想著,阿岱竟也感到國亡家破的悲哀,不禁熱淚盈眶了。

  差不多同在這個時候,座落在靈潭陂西邊的乳姑山上也有一小股人馬在看這場大火。那是以仁勇為首的陸家子弟兵。他們的人也散去了,只剩下清一色的陸家人。仁勇、綱峰、綱侖、綱嵩、綱振、維建,外加劉阿財、邱阿來兩個長工,一共只剩下八個人,不,應該是九個,不過還有一個是受傷被寄放在附近農家的綱昆。戰死的有綱亮、綱青、維秋,加上老庚伯,失蹤的有綱岱、張達,以及另外兩個長工。

  那一天的激戰,仁勇這一支人馬雖然消滅了當面的六個日本蕃,一個也不剩地殺光,可是對大局並沒有多大作用。在竹叢大厝裡的人沒法出來,在外面的也沒法進去救,只有讓他們挨了整整一個下午的炮彈。仁勇帶領手下加進黃娘盛部,在虎頭崗下與敵人交戰,可是他們徒然佔有地利,而鳥仔銃打不死敵人,他們如果乾脆孤注一擲,大家沖過去,也許能給敵人更大的打擊,可是自己人也免不了全部消滅。日本蕃有機關炮,在那兒左右地掃,幾乎沒有機會沖上前,而義軍們又並不懂那種場合要如何彼此掩護上前的技巧,就那樣對峙著互打了一個下午。那也是仁勇、娘盛的決議,他們認為應該由胡統領來決定進攻的方法。

  入晚後,炮聲果然停了。不過日本蕃沒有退,只是集結在一塊過夜。那意圖很明顯,那就是他們有所憑藉,不必冒險進攻,盡用大炮轟便夠了。事實上也如此,區區一所農莊,在他們看來和一隻蟻包差不了多少。

  仁勇和娘盛商議結果,先派幾個人摸進去看看情形,於是阿侖和阿峰、阿嵩三個人被點上了。那是很危險的任務,日本蕃可能派人在那附近等著。幸好這機警敏捷的小夥子們很順利地溜進去了。出乎大家意料之外,大厝內已死和重傷不能行動的還不到一半,胡統領也沒受到多少傷。三個人領了命令,還救出了受傷的阿昆。阿青則是中彈死了,一粒炮彈正好打在他身邊,彈片有十幾隻打中了他。阿昆也在一起的,只是他幸運些,大小七八處傷都沒中要害。

  胡統領的命令是要大家退出安平鎮,化整為零各自離開,兩天后清早在銅鑼圈莊會合。理由是這大厝在大炮前顯然已失去了抵禦力量,房子全塌了,唯一的一口井也給打中,晚飯就沒法舉炊,所以只有放棄。在裡頭的人他會另外安排突圍撒離,在外的應該在午夜前全部離開虎頭崗。

  仁勇得了命令,馬上帶著手下的人們,繞過大厝後的山丘,出到安平鎮南邊的埔尾,然後逃進乳姑山,循山脊向南走去。阿昆勉強可以走動,不過爬山越嶺,顯然不是力所能勝。也虧得胡老錦深懂醫理,及時為他止了血,否則流血過多,性命難保。仁勇為他用藤蔓及樹枝做了一隻擔架,由四個人抬著走。乳姑山脊有個叫南蛇坑的地方。住著七八戶農家,住民幸好都沒有逃走,對仁勇他們當然是竭誠款待,一行人也就得以飽餐一頓,並且安歇了差不多一整天時光。

  次日入晚後,他們又得出門了。到會合地點銅鑼圈,不過兩個多鐘頭路程,只要循那山脊上的牛車路一直地向南走去便可到達。此去還是危險重重,隨時都可能和日軍接觸,阿昆顯然不再適於那種戰鬥行動了,並且還會成為大家的累贅,因此仁勇只有教這個侄子在那農家住下來。他們約定只要戰事稍告段落便大家來接他一起轉回九座寮,不過只要阿昆能行動,也可以隨時自己轉回去。阿昆雖不大情願,可是要請幾個人抬他回家,事實已不可能,只得聽從了叔父的話。

  大家要離開那所農家時,阿昆把大家叫住了。說是有話要說說。那聲音微微顫抖著,眼角似乎有淚光,不過油盞燈太暗了,是不是淚,誰也沒法看清楚。

  「我想應該把阿青死時的情形說出來才好的,因為……」

  「呃,你明白阿青最後的情形嗎?那當然應該說的,不管如何,都要教大家知道才好。」仁勇說。

  「是,是。其實我只知道一點點,一粒大銃籽在我和阿青身邊炸裂開來了,阿青近些,而且正好也遮住了我,不過我當場就昏過去了。醒來時已經晚了,沒有燈光,大概是胡統領不讓大家點的,當然是為了點火會成為目標,雖然很暗,不過有月光,我看清了跟我並排躺在一塊的是阿青。我渾身都在疼,我清楚地記起了白天的事,多難熬的一天呵……大銃籽一粒粒地飛來,炸裂,而我們又無處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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