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臺灣人三部曲之一:沉淪 | 上頁 下頁
九一


  「不行啦,你也逃吧。阿熊哥,不能再遲疑囉,馬上就得跑。東西也不能要了,能拿的就拿,飯團最要緊,其它就擱下吧。」

  阿岱的話使得楞在那兒的阿熊夫婦和秋菊清醒過來了。

  「快!快呀,秋菊,妳拿飯!」阿熊喊。

  「哎呀,這許多衣服……」阿熊嫂還在抓衣服。

  「不要啦,阿熊嫂,逃命要緊,衣服沒人要的!來呀!,」阿岱說著抱起了五歲的小妹妹。

  阿熊也牽著大弟就要走路了,阿熊嫂趕快背起了最小的一個,手裡還抓著幾件破衣。

  「秋菊!秋菊!」

  「來啦!先走哇,我就趕來!」秋菊在裡頭喊。

  阿岱帶頭出到門外,已經可以聽到好多雜亂的腳步聲了。只怕日本蕃從後頭趕來,尤其萬一有騎馬的,那就完蛋了。可是擔心也沒用,只有拚命地跑了。

  「走!」阿岱催了一聲。

  「快呀!」阿熊又呵叱了一句妻子。

  秋菊好不容易也出來了,提著一隻包裹。於是這一家人加上阿岱就走上了逃亡之路。

  【二十四】

  當秋菊聽到自己的心上人綱侖已經在安平鎮遭遇不幸時,浮在她腦海裡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死。自從那天深夜,在屋簷下被綱侖緊緊地抱住身子時,她就下了決心,此生就只有他這個人了──其實她早已深深地愛上了他,那情愫甚至還可以上溯到在陸家滿房的茶園裡,第一次在他們兩雙眼睛互相碰觸的一剎那,只是她沒有十分自覺而已。那也是她有生以來的十七年多中第一次經驗到的奇異心情,她百思不得其解,何以自己會那樣地受到吸引、受到震動?而後,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全都是叫做阿侖的那個人的影子。那強壯高大的身子,那濃眉粗眼,卻又在眉宇間漾著一抹清秀之氣的臉孔。那是讀書人才有的嗎?抑或是陸家滿房的人所共有?這不是她所能解決的疑問,因為她畢竟還只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女孩。還有,他臉上的一種奇異的,類乎靦腆的,或許是害羞的神情……噢,每次那影子在網膜上浮現,她就會莫名地心悸起來,那是多麼使人歡暢的心悸呵!

  此外,還有那幾次對她說的話,特別是最後一次,在那黑漆一團裡,他在她耳畔說的話:「我一定要回轉來,不為什麼,只為了妳……」「妳要等著,一定要等著,不要屈服……」她嗅到他的氣息,也嗅到從他身上往她整個面孔撲上來的一種莫名的味道。直到那一刻,她終於能夠確確實實地向自己說了:就是這個人,也只有這個人;就是這雙強有力的臂膀,也只有這雙臂膀……

  然而有誰料到呢?這樣的一個人,唯一的一個人,竟然會永遠離她而去;這樣的一雙臂膀,唯一的一雙臂膀竟然會永遠不再來抱她,用力地繼緊她的身子。原來,到頭來那只不過是一場夢而已。但就是夢也好,不該破滅得這麼快呀……也許我是命中註定要苦一輩子的。是的,一定是這樣,自從阿爸離我而去以後,我的命就那樣決定了。既然這一生都是苦,那又何必再讓這一生再延長下去呢?苦的日子已經夠了,太夠了……但是……

  她想到母親,還有無辜的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雖然弟妹們不是同一個父親生的,畢竟是從同一個母胎出來的。她覺得無論如何不能丟下他們。世上就只有她能為母親分勞分苦,只有她一個人能體恤母親,也只有她能給弟妹們那麼一點點的、那麼可憐的庇護。她在她們是無可替代的,是唯一的。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之後,秋菊終於好不容易地才拂開了那個可怕的念頭。

  是的,我要活下去!她提著一隻包裹,裡頭是幾隻飯團和幾片肉,那些東西可以延續一家人兩天生命。她拚命地趕路,後面是可怕的日本蕃,前面更是一團漆黑。她只有不思不想,一任命運之神來擺弄她。可是她的思惟(原書是用思惟,校者注)還是任意地翱翔著。那個人──走在前面,一手抱著妹妹,不時回頭過來催母親和她的那個人,雖然同樣地頭上頂著一個陸字,可是比較起來是多麼不同啊。對這個人,她也是從與他第一次見面時就有了確切的觀感,而這觀感又恰與另一個人完全相反。他使她噁心,使她不愉快,他的一言一行也都教她感到不悅。這人的野心是顯而易見的,那是不懷好意的,雖然表面上裝得那麼熱誠,此刻更與她的一家人一起行動,大有用全精神、全生命來保護她一家人之概。可是她還是不能信任他,不但不能信任,而且還覺得必須時時提防他。她一手提著包裹,一手扶住母親,好不容易地才讓母親不致落伍。這時他站住了,等她們母女趕上才又起步。

  「恐怕是趕得太快了,很吃力吧。」他在說著呢,像是對母親,也像是對她。

  母親沒答,她也默然。

  「我幫妳提吧。」他又說。

  這話可是對她嘍,因為母親只背著小妹,脅下挾著幾件衣服,而並沒提什麼。

  「不,這不重的。」她只好說。

  「我是說,那樣妳好更用力攙扶著阿母走。」

  「我這樣就很好。」她真不想說的。

  「我們好像沒事了,日本蕃沒向這邊追趕哩。」

  「是啊!」走在前頭的阿熊師回過頭說:「沒聽到腳步聲了,吵嚷聲也遠去了。」

  「我們揀回了幾條命。」

  「阿岱,你看怎麼走呢?」

  「先到我家去,拿一些米和鍋子,路上恐怕要用的。」

  「好哇,快到了。不過我擔心大家都走光啦!」

  「走光也不要緊的。」

  沒多久,他們就來到陸家祖堂。果然那兒看不到一個人影,每個門窗都緊鎖著。阿岱叫阿熊一家人在外頭等,自個兒翻過牆進去了,取出一小袋米和一隻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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