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臺灣人三部曲之一:沉淪 | 上頁 下頁
四五


  仁智也有點慌亂的樣子。

  「唔……你轉回去也好。」

  「那麼,阿爸呢?」仁智又問。

  「我啊,這一大把年紀了,轉回去也不能做什麼,不過,這個倒真地不要緊。」

  「假使阿爸不轉,那麼……」

  「不用說啦。」老人制止了仁智的話,轉向仁勇說:「仁勇,你勇氣可嘉,不愧我替你取的名字。」

  「阿爸。」仁勇眼光忽然亮起來。

  「陸家子弟都應該有下卵的。你要多準備些銃藥,將來陸家子弟少不得要你來領導。不過……」

  「阿爸,請吩咐。」

  「啊,對啊,剛才是誰說我們不是清朝兵,是阿侖嗎?」

  「是我和阿侖,阿公。」綱嵩按捺著衝動裝著平靜說,不過內心的歡躍與得意卻在全身上表露出來了。

  「哦,是阿侖和阿嵩哪。好好,旨哉斯言。你們這些小傢伙真有用。阿侖也是,阿昆也是,看來,陸家子弟不會沒有人啦。阿勇,這就是你要小心的,你負有責任,不可輕舉妄動。目前還沒正確的消息,到底會怎樣,還很難說,但是事前的準備是必需的。這也是我要你切切記住的一點。」

  「是的,阿爸。」

  「好啦,我走了,你們也可以去休息了。」

  信海老人起身踱去,仁烈從後跟上去。信海老人的步子雖然仍然穩重,可是那背影卻似乎加上了一層疲憊之色。那是因為燈光的關係呢,或是真有其事,那就不是任何人所能明白的了。

  過了三天,陸家人終於也有了確實可靠的消息。原來是頭房的綱峰回來了,帶回來許多臺北方面的情形的報告。

  綱峰是頭房老三仁德的大兒子,兩年多前就上臺北去學做生意。他可以說是九座寮莊裡的陸家人當中第一個學做買賣的。兩年前的夏茶,臺北來了一個茶販,跟綱峰談得很投機,勸他出去見見世面。這個茶販的理由是茶的買賣利潤可觀,呆在莊裡永遠也是個莊裡人,不會有多大出息。阿峰倒也是個頗有雄心的人,終於說動了祖父和父親,隻身上臺北去了。兩年來除了過年過節偶爾回家來以外,很少回轉來的。他與阿青雖是同胞兄弟,外表也一樣地瘦而高,背有點駝,不過比阿青精明些,也幹練些。兩年來從一個學徒做起,如今已經算得上是個起碼的茶師,一眼就可以分辨出茶的等級,各茶行、洋行也混得相當熟了。過年回來時還表示過:不久,最多再一年,他就要獨立了。

  阿峰的回來,在陸家三大房人是件大事。大家都知道他在臺北很忙很活躍,是不能夠輕易回來的,所以一定是有了很不尋常的事,並且阿峰回來沒到一個小時那麼久,人們便聽到了他是因為頭家被搶──有些人聽到的是頭家被日本蕃砍了頭,臺北在反,大家都在反,土匪反了,營兵也反了,日本蕃也來了,所以不得不回來。還有,他是由水路回來的,因為鐵路火車不能行駛了。阿峰也是陸家唯一坐過火車的人,那時鐵路鋪好才三年,載客的火車行駛還三年不到,坐的人不多。阿峰曾經告訴大家坐火車是如何快速、如何舒服。以前,從九座寮上一趟臺北,幾乎要花兩天時光,如今只要走三個小時到新店,再從新店搭乘火車,兩個多小時便可以到大稻埕。水路也跟陸路一樣,走到大嵙崁大約兩個小時,以後坐船順流而下,到艋鉀也差不多要一整天時光。單就阿峰這次沒坐火車,或者火車不能行駛了,這種消息就已經夠教陸家的大多數人感到詫異而認為是天下的了不起的事。

  因此,天一黑,人們就往公廳擠。所謂公廳也就是整個陸家莊宅正中的那一個廳堂,屋頂有翹起的屋棟屋簷,琉璃瓦閃閃發光,各種飾物塗物,金碧輝煌。通常晚上廳裡只點兩小盞常夜燈,此刻就好像辦什麼喜事一樣地點了兩隻天燈,把整個廳裡照得明晃晃地。

  宴客時,這個廳擺上四張方桌還綽綽有餘,可以說相當寬敞。平時兩旁各放著一張紅漆的方桌,裡邊各有兩把上等木料製成漆成暗紫色的太師椅,靠門牆邊兩邊各有一條長板凳,當然也是上好木料上好油漆的。正面牆上是神位,神案上供祖先牌位,外加燭臺、檯燈等。四隻漂亮的宮燈從天花板垂吊下來。兩邊牆上少不得地掛有幾幅字畫。

  信溪、信海老兄弟倆各坐一把太師椅,另兩把太師椅由頭房老大仁發和二房仁寬坐著,這兩個是陸家仁字輩的人們當中僅有的六十左右的老人。綱峰坐在右邊方桌上──在陸家人那是很不成體統的,可是今天沒有人管這些,是因為事態太不尋常了,所以長輩們誰也不想去管,不,像仁智那種比較古板的人心裡還是不大自在,可是他也覺得今天這種場合已經不再是管理這些瑣細末節的時候,說不定由綱峰的一夕話,陸家會決定將來的命運呢。也因此,兩張方桌上都坐滿了年輕一輩的人們。此外,兩條板凳當然也坐滿了,晚到的人就只好揀個可以落腳的地方站住。地上還坐著好多小孩。

  這個廳雖不算窄,但三十個左右已經人滿了。空氣凝窒,熱度不停地升高,一股幾乎使人喘不過氣來的氣息充滿廳裡。可就是沒有一個人覺得呆不下去。小綱鑒在祖父信海老人身邊站著,手不停揮地在替祖父打扇子。

  綱峰口才相當流利,正在告訴大家大約一個月以來的時局的演變。沒有人插嘴,除了幾個老人偶爾一聲兩聲的咳嗽以外,也沒有人發出一聲半聲。

  「……可是,這許多奏章,許多上書,許多請願都沒有用。於是有人罵了,罵李鴻章,罵李經方,還罵上皇帝了。」

  「哎呀!皇帝也有人敢罵。那不會砍頭嗎?」有人插了一嘴。

  「當然不是直接罵,人人都私下裡罵的,無道昏君,誰不會憤慨起來罵一聲?不過公開罵的也不是沒有,我這兒就有一張特別留下來的舊新聞報。」他取出下一張發黃而且皺稀稀的報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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