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臺灣人三部曲之一:沉淪 | 上頁 下頁
四六


  「這是申報。那一天這個報紙馬上給人搶光了的,我念一段給大家聽聽。『自議和之外,幾於一籌之莫展,遽以台島數千里之腴壞,拱手而授之於日人,於是人心憤激,盡出而與日人為難,一若身可滅,家可毀,而臺灣尺寸之土,斷不能畀之於日人……台民之義聲,適足以震動天地,俾薄海內外聞之,知中國固大有人在,我君可欺,而我民不可欺,我官可玩,而我民不可玩……』看哪,這不是把皇帝老子和官兒們全都罵上了嗎?」

  「哎呀……」

  「嘖嘖……」

  廳內響起了一片感歎聲。信海老人卻把眼睛閉上了,喃喃地在反復著那句話:「我君可欺,而我民不可欺;我官可玩,而我民不可玩。」

  「還有哩。」阿峰另外取出了一張舊報紙說:「這裡說有人在北京城門題上了幾個鬥大的字:『臺灣省已歸日本,頤和園又搭天橋』,是個巧對呀!可是罵也沒有用,那麼怎麼辦呢?只有另外想辦法了。這辦法有兩種,一是請外國人保護。唐景崧便打算把臺灣的礦權讓給外國,做為求援的代價。可是還是沒有成功,最後就是不請別人幫助,自己來想辦法了。那就是自主,自己來打算。反正皇帝已經把我們給了別國,我們可以不再聽皇帝的話了。大家說幹就幹,就這麼幹起來了!」

  「那麼前些時聽到成立了臺灣民主國是真的嘍?」有人大聲喊叫般地問。

  「當然是真的。唐景崧當大總統,劉永福為民主大將軍,丘逢甲做義勇統領,還有內務大臣、軍務大臣、外務大臣、記不得那麼多了。」

  「怎麼幹呢?打不過日本蕃啊!」

  「怎麼打不過!我們又不是清朝兵!」是阿嵩那小夥子吼叫般應了一聲。大概是因為這個詞兒曾得到祖父稱許,他才有恃無恐起來的。

  立時,大廳內揚起了一片說話聲,紛紛對這問題提出意見。阿峰又在一堆舊報中找出了一份,向眾人揚起來,大家立即靜了下來。

  「打得過打不過,我想是另外一回事,不管如何終得一戰的,我們不能白白地把自己的土地交給人家。這兒就有這樣的話。是前些時大稻埕的一般士紳遞上的奏章。『一在台非澎湖可比,何至不能一戰……唔……臣桑梓之地,義與存亡,願與撫臣誓死守禦。若戰而不勝,待臣死後再言割也』……唉唉,這些話算了吧。總之我們要拚一下,也許外國人會同情我們,出面干涉,給我們援助。可是那些清朝兵,阿嵩說得真好,清朝兵就是清朝兵,清朝官就是清朝官,什麼大總統,什麼大將軍,日本蕃來了,還不是逃了!」

  又起了一陣騷動。

  「不過實在也是沒有法子的吧,官兵在搶人,土匪也反起來,誰都管不了。而日本蕃一上陸,金包裡的守軍放了幾個銃就逃,瑞芳的什麼營官也逃了,才五六天,雞籠也不堪一擊。你看,這些都是清朝兵,難怪牙山兩三天就輸掉,平壤也潰敗,日軍一路前進,如入無人之境。嗨,真是糟透了。」

  眾人又紛紛交口惋歎。

  「前天,臺北太亂了,有人去接日本蕃去了,有個姓辜的人,拿著一把雨傘跑去雞籠,說是要請日本蕃快些來,反正沒有人做得了主,誰也管不了誰,這樣下去臺北會變成地獄的,所以有些人就贊同這麼做。我不要看日本蕃,並且也很危險,到處有人殺人搶人,還不如走吧,所以就轉來了。可是我們臺灣人不是這麼簡單就會低頭的,還是要幹的,不過不是像清朝兵那種幹法,是要真真實實幹一場。」

  「阿峰哥!」迫促的聲音使得大家一時怔住了,原來是阿侖。他說:「我也要幹,勇叔這幾天正在準備大量銃藥,我們要教日本蕃嘗嘗我們臺灣人的厲害!」

  「噢,阿侖,對啦!我也有準備。勇叔,勇叔!」

  阿峰叫了幾聲,卻沒有回答,大家這才知道,原來仁勇並沒有參加這個晚上的「盛會」。

  「大家一定不知道勇叔早就托人帶了口信給我,要我買幾枝最新式的短銃。勇叔早就看穿了的。可惜短銃太貴,我只能買到兩枝,洋銃我也沒有買到。」

  「那有什麼關係。」阿侖又說:「我們有鳥銃,也有關刀,就是禾鐮和田塍刀也可以砍日本蕃呀!」

  「唔,對啦!」

  他們只能談這些,因家大家又開始議論紛紛了,有的人在大叫要幹要拚,有的人在搖頭。看樣子,這個場合再也談不出什麼結果來了。

  【十二】

  一連數天,陸家的一群年輕子弟們都在焦灼地等候著仁勇的消息。頭房的綱峰、綱青兄弟,外加晚一輩的維秋,二房的綱振和綱岱、綱其,滿房的有綱昆、綱侖兩兄弟加上老二那兒的綱嵩等幾個人經常地都在聚議,不過他們是在拿龍無首狀態下,談來談去當然不外是那些憑一時血氣的氣焰而已。有一點倒是值得稱道的,那就是他們這幾個、毫無例外地都表現得勇氣凜凜,大有不把來侵的日軍放在眼裡的氣概。當然陸家子弟的年輕一輩的人並不只這些,二十左右三十不到年紀的人還有近十個,不過這些人很少參加他們的聚議,他們雖也藉口說是夏茶正忙,工作要緊,到時他們也願意去拚拚一類的話,然而看情形真地敢去一戰的,好像不出上面幾個了。

  自從信海老人要仁勇負起統率年輕子弟們之責任以後,仁勇也以領導者自居,經常地往外跑。一方面是為了與外界保持接觸,以便必要時適時地下令侄兒們行動,另一方面則是為了收買武器。說到武器,正也是仁勇最感傷腦筋的一點。如果是鳥銃、關刀之類,那就是家家戶戶都有一些,為防土匪,平時就需要那些東西,他的家裡就有五六把鳥銃。然而仁勇很明白,對付強敵,這種武器實在太不夠了,也太落伍了。他渴望能夠弄到一些新式的洋銃,只要有洋銃,人手一枝,那麼他相信以他們佔有天時地利人和的優越條件,是很可以結結實實地打一戰的,如果夠幸運,說不定還能把日本蕃趕盡殺光呢。可是他沒有能夠弄到洋銃,想盡辦法都失敗──那也不能怪他無能,事實是那時的臺灣新式武器很少,就是官兵有洋銃的也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還是用著舊式槍械,何況是民間。

  但是仁勇常到外面跑,收穫倒也不少,那就是他熟悉了外面的情況,和有意與日軍決一死戰的地方領導人士也有了密切的聯繫。

  這兒先談外面情況:

  日軍在金包裡和鹽寮相繼登陸,是在五月初六,初七向三貂嶺推進,一路差不多沒有遇到抵抗,初十瑞芳陷落,十三取雞籠,民主國也是在這一天瓦解,唐景崧好不容易地才在亂軍叛兵中逃脫,潛回內地去了。五月十五日軍入臺北城,臺北也成為日軍天下。這以後,日人積極策劃南侵,五月廿二日組成了「新竹偵察隊」、「新竹支隊」、「臺北新竹間連絡支隊」、「兵站掩護隊」等向南步步推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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