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臺灣人三部曲之一:沉淪 | 上頁 下頁 | |
三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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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又發出了一聲怪叫就再下去了。張達匍匐在堤岸的草上,草葉刺著他的臉。他感覺出鼻子在流血,但倒一點也不痛,渾身麻麻地。這些小流氓……太欺人了,太蠻橫了。蕃仔殺頭的,唔,雷公不把你們劈死才怪。這簡直是強盜啊,大白天裡幹這種勾當,該死,該死,絕八代的,不得好死的,真該告到官裡去,讓他們給抓起來砍頭剝皮……他激動地詛咒著。 為了使鼻子停止出血,他翻了身仰躺。天上還是那種沉重的雲,陽光透過雲熱得他睜不開眼睛。在心裡詛咒夠了,陡地他的內心變得空無一物,接著一種屈辱感沖上來,他幾乎想哭起來,無端地挨打挨揍,這又為什麼呢?他想著:都是為了我是陸家的一個長工。如果我不是陸家長工,我也可以跟他們一樣地去抓魚,那多好玩啊。可是,這都是由於父母死了,逼得我不得不當長工。這也許就是命啊。哪一天才能熬出頭呢?一年才十幾個銀。只要一百個銀,不,八十個銀就夠了,我便可以賺到錢,一賺十,十賺百。然而就是那可憐的八十個銀也得熬好幾個年頭啊…… 不曉得過了多少時候,那些年輕人終於都上來了。每個人手裡都提著串在一起的魚,少的也有五六尾,多的大概有十多尾吧。他們笑顏逐開個個樂不可支。穿好衣服就走了。 「喂,告訴你的主子,我們謝謝他了。」 「嘿嘿,晚上可以來我家,我請你吃魚啊。」 「你們陸家最慷慨了,養了這麼多大魚給我們抓,謝謝你啊。」 他們七嘴八舌地嚷了幾句話就呼嘯著走了。張達坐起來目送他們。他使勁兒咬著牙不敢響,只能盡可能地裝出怒容睨視他們,並且在心裡咒駡。 鼻血停了,臉上好像有不少血漬,已經幹了,黏在臉上怪不好受的,溝裡的水那麼混濁,只好回去洗了。他打定主意便站了起來。頭很暈,渾身不對勁兒,腳下有點不踏實的感覺,走起來有些蹣跚。好不容易才回到禾埕,幾乎支持不下去了。幸好這時老庚伯看見他,一面喊一面奔出來扶住他,接著阿奎和阿財這兩個陸家長工也聞聲跑出來從左右攙著他,驀地裡天地都暗下來了,一片黑漆中金星亂舞亂跳,然後他失去了自己。 此刻,張達在曬茶場邊的屋裡靜靜地躺著。他默默地算計著,雖然有點兒虛弱的感覺,可是他變得很精明很狡猾。他本來就是精明的人,也有幾分天生的狡猾,只不過是他所廁身其中的這個時時處處使他自慚自卑的新環境,使得他的這些氣質一時被蒙蔽起來罷了。 那麼現在這些氣質怎麼又會忽然抬起了頭呢?當然那是有原因的。 剛入晚的時候,他從昏迷中醒過來了。顯然晚飯已過了,採茶夜戲還沒上臺,周遭並不怎麼喧鬧。首先映入他眼簾裡的是不遠處的一盞油燈,發著昏黃的無力的光,不過在他的感覺裡倒也是很強的光線,所以他不得不移開視線。陡地他看見隔著曬茶場那邊的視窗有一個美貌女人的側臉。那是鳳春,他當然也認得她。 立即,他想起了剛才似夢非夢的境界裡,替他擦去臉上血漬,替他在傷口處敷藥的好像就是她。他有些不敢斷定那一定就是她,然而當他聯想到上次他來陸家後不多天在弄茶時暈倒,給他看護的正是她。而後幾次,她從那個窗口窺視他,他每次感受到她的視線,都裝著不曉得,其實他是很敏銳地察覺到的,而那眼光所含著的是全部的溫情、仁慈與善意。這麼一來他就敢確定剛才夢中的不會不是她了。 那眼光,那溫情……那一切到底代表著什麼呢?善意?那是無可懷疑的,絕不可能是惡意。是不是可能是愛?他會愛我嗎?論身分,那是不可能的,我是一個卑微的長工,而且是最低級的,千金小姐怎麼會看上這樣的人?不過我也只是一時落難,誰說我將來不會發達?乞兒成富翁的才不少哩!臭頭和尚還有當了皇帝的,我也可能會富貴起來呀!那麼她是可以愛我的,我也是值得任何一個女孩子愛的。我懂得好多大街市里的事情,那兒我還有不少朋友,只要我有一百個銀子,不,是八十個,對了八十個銀就夠了,我可以回去新店,在那兒我能夠打天下,成個有錢人,我需要錢……八十個銀…… 如果她──他想到的事使得他自己都猛然地吃了一驚──對我有意思,我不是可以想法子從她那兒弄到這筆銀子嗎?她是陸家二房的千金小姐,陸家是附近幾個莊裡數得上的大戶人家,莫說幾十個銀,幾百個也不成問題。問題是我怎樣才能把她這個人弄到手。 但是……就是弄到手,她家裡的人也不會答應把她嫁給我這個窮光蛋;陸家的人不可能有一個看得出我將來也會發達。這麼一來,她只有被趕出家門了。那豈不是更糟嗎?一個窮光蛋再背上一個包袱…… 可是她的確是個美人兒,不像韻琴那妮子那樣,瘦楞楞的,鳳春可是那樣地豐滿,那樣地成熟,噢……那隆起的乳房,那白嫩的皮肉,那不時地漾在唇邊的甜笑。大家都說她是陸家人中最有人緣的女孩子,一點兒也沒錯,人見人愛。阿財和阿奎兩人也說過,她是陸家最可人的女孩,雖然論美還不及被稱為陸家最美的女孩的韻琴,但她是更動人的。甚至連邱石房那小豬兒都在想念著她哩…… 嘿嘿,邱石房那傢伙,可真要叫人笑死了,小眼睛、塌鼻子、窄額角、闊嘴巴,小毛辮不夠繞一圈腦袋,豬尾巴似地垂在腦杓後,又矮又小,人還傻裡傻氣,這樣角色竟然也敢夢想人家千金小姐了,那就真正是戇狗想吃豬肝骨了。如果他可以想,那我更該可以想啦,比起他來我簡直可以說是了不得的一表人材哩。 對啦,不管怎樣,得先想辦法把她弄到手,銀子是第二步的事。阿森哥那好色傢伙就說過,能跟那樣的女孩睡個晚上,就是死了也甘心。哼,我可沒那麼便宜,我不要死,我還要打天下,我要賺到錢,幾千幾萬地賺,看看陸家人還能瞧不起我嗎? 那麼要怎樣才能弄到她呢?……張達再也呆不下去了,緩緩地起身,下了林。全身都抽痛,但他不大覺得,他完全地興奮起來了,頭也不暈了,腳也有力了。他在那兒來回地踱步,腦筋不停地轉動著。請朋友們幫忙出主意吧?不行!現在哪兒去找朋友?他們都遠在天邊。近的,就只有那些長工們了。阿森哥,還有阿財、阿奎,他們不要笑死我才怪哪,何況他們也不懂得什麼。邱石房、老庚伯當然也不行。我必需自己想辦法才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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