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臺灣人三部曲之一:沉淪 | 上頁 下頁
三四


  採茶好像就要上臺了,傳來了咚咚鼓聲,可是在張達聽來卻似遠在天邊。他不會再關心它了,他的思緒裡只有鳳春,他成了欲望的俘虜。

  意外地──真是意外中的意外了──這時從外悄然溜進來的,竟然就是鳳春。張達差一點兒就認為那是鬼魂了,因為她來得那麼突然,那麼無聲無息,那麼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張達感到一陣窒息,心臟幾乎停住了。哦!她,她來了,是我的無聲的召喚感應了她,使她來的嗎?天要賜給我這美女的嗎?可是當他還沒來得及欣喜時,鳳春的背後又閃出了一個人影。那是遲了一步進來的韻琴。

  「啊──」張達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阿達哥。」韻琴先開口了:「你怎麼就起來了?好一點了嗎?」

  「唔……好些了。」

  「你還不可以起來的。」

  「是啊。」鳳春也加上了這麼一句:「你該多躺一會。」

  「是……是……」

  油盞在他背後,他知道自己的面孔在陰影裡不會被看出來,所以貪婪地看著眼前兩個女孩。在昏黃的微弱燈下,她們姣白的白玉般面孔雕像似地浮在那兒。噢,真美!兩個都美,這個是瘦的美,那個是圓的美,圓的眼,圓的嘴,圓的臉,還有那鼓起的圓圓的胸脯和圓的腰肢……他的心臟卜蔔地跳起來,血潮倏地沖上臉部。

  「嗨……」

  他輕歎了一口氣,裝著頹然無力的模樣退了幾步,讓身子重重地跌落在狀上。

  「還痛嗎?哪兒痛?」鳳春問。她的語氣滿含著關切與同情。她的腦子裡無端地泛現了傍晚時分看見的那滿是血污的蒼白無神的面孔。此刻,她的意識裡沒有了主從之分,有的只是對弱者、受虐者、遭暴者的無限同情。

  「不……不痛了。謝謝妳……」張達說得溫柔衰弱之極。

  「不要起來了,好好休息吧。」鳳春又加了一句。

  張達沒有再響,因為他一時想不出恰當於這氣氛的話語。他靜靜地閉上眼睛,但是,他的腦子裡思潮起伏──這麼柔情,這麼關懷,這不是說明著她是對我有意的嗎?我一定可以得到她。噢……那豐滿的身子……他幾乎想跳起來不顧一切地抱住她、愛撫她、傾訴心中的積愫。要不是韻琴也在那兒,說不定他會禁止不住自己的。跟鳳春充滿情意的眼光比起來,韻琴眼裡所含的光芒是多麼冰冷、多麼淡漠,那甚至使人禁不住地認為是輕蔑的、不屑的。

  兩個女的轉身走了,張達立即又起來。她們的意外的出現,給了他很大的鼓勵。他認為她們並不是偶然來到這房間的,而是從韻琴的房間瞥見到他已經起來走動了,為了要叫他多休息,不要太早起來,所以才走過來。不管這是出於韻琴或鳳春的主意,這表示她們時時刻刻地都在注意他的動靜。

  他對於獲得鳳春更有信心了。剩下的問題是造機會接近她,最好能跟她單獨相見。他深深知道,在這屋子裡是辦不到這一點的,因為韻琴也在那兒。他很狡猾很敏銳地感受到韻琴的眼光剛進來時也是泛現著同情與關切,可是後來變成冷漠與不屑了,這一定是由於鳳春的過份溫柔的存問才引起。這事實證明著韻琴對鳳春的情意是深深不以為然,這樣看來,他的任何行動都必需避開韻琴的耳目,否則事情會更困難,甚至可能失敗。

  怎麼辦呢?如何造機會呢?只要能夠跟她單獨在一起,以後便不致有困難了。支開韻琴嗎?如何支開呢?縱然能夠支開她,以後呢?直接向鳳春說有話跟她商量,請她到外面嗎?不,不行,她不會輕易答應的。儘管她對我有深摯的同情,恐怕也沒有那樣的膽子出去跟一個男人相會,她會警戒我的,最好要讓她自動地出來……

  在他所聽到的故事裡,有不少是用符咒的方法使自己看上的女人就範,還有放蠱的方法。他真希望有人懂得這樣的法術。可是到哪兒去找這樣的人呢?今天,該是最好的時機了,她對我特別同情,大家又都在看採茶,簡直不能想像還會有更好更恰當的時候了。可是現在就算有人懂得那樣的法術,顯然也沒有工夫去找來了。嗨嗨……到底我的這些想頭都是空幻的吧,沒法實現的吧……他幾乎有些絕望了。

  為了怕再被她們看到他又起林,他不敢再走動。他彎下腰身走到窗下,向對面的窗口窺望。韻琴的房間點的是小洋燈,光線很白,從那木板窗的空隙可以看見兩個女孩都在低下頭坐著,大概是在繡花什麼的吧。

  他看了好久好久,正在他想放棄時,忽然韻琴抬起了頭向鳳春說了幾句話,鳳春也抬頭向她微笑著點了點頭。於是韻琴放下手裡的東西起身,走向房門那邊不見了。是不是要出去呢?有了什麼事嗎?如廁?張達死命地瞪住鳳春。她沒有再俯下面孔工作,卻望著半空,籲了一口氣,然後把面孔轉過來。張達深怕被她看見,縮了縮脖子。其實他是不必擔心的,那兒光線太微弱了,她絕不可能看出他,除非他在房間裡來回走動。

  啊!張達幾乎叫了出來。韻琴出到曬茶場上了,在淡淡的月光下飄然地招展著衣裙輕盈地踏著步子消失在左邊。那不是如廁,一定是想起了什麼或是有了什麼事。唔……張達差一點跳起來了。這是機會啦!這是機會啦。我這就去向她說,我有話要跟你談,你能出到外面一下嗎?不!這是不行的,她不可能有這勇氣,剛才不是想到這些嗎?……忽然他想到了一個辦法,那也是唯一的,雖然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不過也說不定的……

  於是他伸直了腰身,在房間裡來回走了三次。他的心在衝撞著,他沒有停下步子來窺伺她是不是發現了他又在走動。然後他出到曬茶場上。他放慢了步子,還故意咳嗽了幾聲,然後從偏門出去。

  那兒是禾埕。月色很好,月亮快圓了,冷清的光線描繪出對面竹叢的輪廓。右邊是松樹園。在夜空裡,那高大繁茂的樹梢清清楚楚地映現著。

  他在禾埕上慢慢地移步,走向松樹園。她會來嗎?她到底看見了我沒有呢?不出他所料,附近一個人影也沒有,如果她肯出來,那麼她是不用顧忌會被人看見的。神哪……盛明幫助我,讓她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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