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臺灣人三部曲之一:沉淪 | 上頁 下頁
二二


  「該去叫仁智叔來看看有沒有別的病。」阿侖說。

  「不用啦……」阿達氣喘著說:「好了,沒有什麼了。」說完想爬起來。

  阿侖制止說:

  「不要起來不要起來。多休息一會。」

  「可是……」

  「別擔心,活兒我會做。我一個人還應付得下,你要多休息會。」

  阿達感激地縮了縮下巴。

  「韻琴。」阿侖叫:「請替阿達擦汗。那麼我去了,我要再到茶園跑一趟。」轉頭對阿達說:「你放心休息一會。」

  阿侖說完就走出去了。韻琴擰了臉巾輕輕地替阿達按了按額角和腮邊,鳳春則在一邊又恢復了打扇子的動作。

  真是不中用的傢伙,做那樣輕鬆的工作,竟然會吃不消,阿侖邊走邊想。阿達到他家來工作,雖然還沒多少天,可是阿侖對他印象一直不大好。那微彎的背,瘦薄的胸脯,還有那蒼白的臉和很少說話的態度,他總覺得這個人有些陰險,心地難測。如今不但工作給擱了下來,還要人家看護,他更不喜歡他了。

  鳳春那麼熱心,這也使阿侖有些不愉快。替那樣的人振扇子,簡直有點太過份了。鳳春是阿岱的妹妹,阿侖雖對阿岱感到敵意,不過對這位堂妹倒很有好感。阿侖到底也是個粗心大意的人,沒法看出鳳春的心意,而現在他是急著要到茶園去,更不會深入一層地想這些在他是多餘的事了。

  跟阿侖不一樣地,韻琴倒是個心思細密的女孩子,對於鳳春的情緒早已有些領略了。自從前兩天在韻琴房間裡,大嫂秋妹取笑似地說出了那件事以後,鳳春不再敢從那個小視窗往外看了,但是韻琴仍然可以察覺出秋妹的話不是信口胡謅的,在這一點上面韻琴不由不承認秋妹的眼光比她更靈敏銳利,然而她簡直一萬個不可解,怎麼鳳春會看上那樣一個人呢?

  在她的眼光裡,阿達是個柔弱無能得有些過了份的工人!他幾乎連當一個工人都還不配的。她可以不考慮這身份一類上的問題,可是他委實太沒有可取的地方了。就說那面孔吧,秋妹雖然用了「一表人材」這句話來形容他,但是很明顯地那是不正確的,他只不過是蒼白──雖然她也知道這一點是他們這些鄉下男人所沒有的,有時候單單一個白字就已經是構成美的最主要條件的──而且那麼小的眼,小的嘴唇,小而尖的鼻子,每一處都在顯示著他的柔弱。

  在韻琴眼光裡的男人必需是強壯魁梧的,就像他的哥哥們那樣。也許除了哥哥們以外所接觸的異性太少了,所以才會有這樣的觀感。因此,比較之下,張達這個人在她看來是不值一顧的。

  而鳳春呢?她是韻琴在為數頗多的族裡的姊妹們當中最要好也最崇拜的一個。她聰明,書讀得幾乎跟韻琴的哥哥們一樣好,而且又素有陸家人中最有人緣的女孩的美譽,應該是個百萬家財的子弟或大官的子弟才配得上的,怎麼可以看上一個那樣低賤一無可取的人呢?

  其實這一點倒是一種自然的趨勢,從鳳春與韻琴兩人的天性便可以獲得答案。一個是豐滿,一個是清瘦;一個樂天,一個憂鬱;一個比較地強壯,一個比較羸弱;一個笑口常開,仁慈而富同情,一個則是冷若冰霜。像鳳春那種心中充滿慈悲而又樂觀健康的人,對於像張達那種人是較易動情的,而韻琴之所以憧憬他兄弟們那樣的強壯魁梧的異性,自然可以說是理所當然了。

  不過話又得說回來,鳳春真地愛上了張達嗎?這又不盡其然。到目前為止,她對他還只是同情而已,而且那又純粹是發自她仁慈悲憫的天性,由視窗凝眸於他的笨拙的工作情形,對於他的暈倒能夠那樣地看護,也都是她的這種天性的流露。秋妹與韻琴的判斷,毋寧是直覺的,失之於偏的罷了。

  鳳春今年十九歲了。通常女孩到了十七、十八,多半已結婚,十五、十六就行嫁的也不是沒有,十九可算是最遲的了。只因她在陸家二房裡是個長得美而才華出眾,又且是被大家稱譽的好女孩,所以一直還沒有決定婚事。在她自己而言,也並不是有什麼理想,順從大人們的意被轎抬走,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成為另一個家的人,那也是一種命中註定的必然經過。然後如何呢?那當然又得歸到命了。然而不可否認的,她的日常仍然是有些寂寞的。因為稱許她的都是長輩和平輩中的兄弟、堂兄弟們,姊妹們和堂姊妹對她毋寧是嫉多於愛,就除了韻琴一個。也就因此,她常常到韻琴的房間來,韻琴也常常到她那兒去,她們可以一起看書寫字談論書中的要義,也可以一塊做做女紅。她們比親姊妹更有感情更要好。

  阿達的臉上那帶黑的蒼白色漸漸消退了,微微地抹上了原來的黃褐色。他睜開了眼睛。也不曉得是因為閉久了眼睛的關係呢,或者是左右兩個少女的燦然美色使得他那樣,他竟感到耀眼難當。

  「阿達哥,好一點了?」韻琴從他額上取下了濕毛巾問。

  「哦──好多了。」

  「剛才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再問。

  「我也不曉得……忽然天地都暗了,在黑暗中有金亮的星星樣的東西亂蹦亂飛,以後我就不知道了。」

  「啊──這樣就是發痧嗎?」韻琴向鳳春說。

  「大概是啊。」阿達答。

  鳳春也點點頭。

  「多謝妳們了,我現在沒事了。」

  張達有些費力似地撐起了身子。

  「再躺著啊,要多休息一會兒才好。」鳳春伸出手一面說一面要按下他,可是還沒碰上他手就縮退了。

  「不,沒關係。」

  張達緩緩地下了床,微微蹣跚了兩三步,但很快就站穩了。他並不是不想賴下去,可是在兩個女孩子面前,他只得強自振作。

  「再躺躺也沒關係呀!」韻琴帶著一點主人的口氣說。

  「不用啦。我會工作了,謝謝妳們……」張達說著就自顧走出去。

  兩個女的也出去,韻琴把面盆拿進裡頭,鳳春先回房間。韻琴回到房間裡,鳳春靜靜地站在窗口往外看著。韻琴陡地感到一陣不悅,但也沒說什麼,默默地來到鳳春身邊並排地站住。

  張達在那兒弄茶。好像並不曉得有人在窺伺,動作遲緩而無力,臉也呈著蒼白色。

  「還不應該做活兒的,真是……」鳳春好像要給自己聽一般,靜靜地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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