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臺灣人三部曲之一:沉淪 | 上頁 下頁
二一


  「十五斤半。」他第一個秤好了石連叔母的。

  「十五斤半!這麼少,唉唉,秤星沒看錯吧?」

  「妳自己看吧。」

  「哎呀,不能嚼舌頭了,嘖嘖……是阿岱那傢伙害了我。」

  阿侖依次地秤下去。緞妹姊的是次多,有十五斤,其餘的都是十三斤左右。她們也都在埋怨阿岱打擾了工作。

  「石連叔母,她還沒有來哩。」阿侖向秋菊那邊使了個眼色。

  「你不會叫她?又不是啞巴。」

  「秋菊!秤茶嘍!」算妹叫了。

  「好……」秋菊低低地應了一聲走過來了。頭微微低著。

  阿侖總算敢面對她了。並不是他勇氣增加,而是因為對方頭低垂著,沒敢看他。他接過了她的茶簍。他看到她的面孔倏地泛紅。那是動人的色彩,不像花那樣明豔,也不像晚霞那麼淡薄而虛無縹緲,卻是淡薄裡含蘊著一股懾人心魂的明豔的少女獨特的色調。阿侖感到呼吸都窒住了。

  「十六斤半。」阿侖的聲音不期然地,也意外地,竟含著一種狂喜的、驚奇的餘韻。「哎呀,阿侖哪。」石連叔母帶著取笑的口吻說:「這你可是秤得太低囉,別的都翹起來的。」

  「沒有啊,石連叔母。」阿侖拚命地申辯。

  「好好,沒有就好,我今天可輸給秋菊了啦。不得了啦!」

  秋菊噗地一笑,倒好了茶就離去了。她最後來,最先去。這使得阿侖禁不住感到沮喪。把秋菊的茶秤好時,他多麼想叫住她,可是他硬是叫不出來。叫了以後說什麼呢拿誇讚她一下?可是石連叔母已先開口把話說出來了。這麼一遲疑,機會便失去。他不自覺地在用過多的力氣縛茶袋口,縛好了竟又不由自主地歎了一口氣。

  「嗨……」

  「嗨什麼?」石連叔母敏銳地看出了他的心中說:「不用急呀。」

  「我沒有急啊。」他說著難為情地掃視了一周圍在四邊的摘茶女工們。

  「妳們別發呆了。」石連叔母及時地伸出了援手這麼說。

  女工們一個個離去了,石連叔母這才壓低聲音說:

  「阿侖,你不用急,也不用擔心,她是你的,一切包在我身上。不過你也要多說幾句話,別像個土地公那樣。看你,還不如阿嵩那小傢伙哩。」

  「可是……我沒什麼好說的呀。」

  「怎麼沒有!真是個傻瓜。很辛苦啦,摘了很多啦,這話你也不會講?」

  「唔……」

  「好了,不跟你嚕蘇了,記著,什麼話都好,多說幾句。」

  「好的。」

  茶菁裝成四大袋,總共一百三十多斤。阿侖先把兩袋挑起來。這一擔大概是六十多斤,阿侖通常是很少挑重擔的,這一擔應該使他感到吃重才是,可是此刻他竟一點也不覺沉重,步子還輕鬆自如哩。

  阿侖回到曬茶場不由得微微一驚,因為本來在那兒弄茶的張達竟不見了影子。他放下了擔子,倒出了茶菁,適當地攤好了。也許是到廁所去了吧,阿嵩想了這些,也沒在意。他的心已經回到茶園裡去了。還有一擔茶得去挑回來。本來那是不用急的,可是他一心要再看秋菊一眼,那怕是遠遠的一瞥也好。腦子裡還不停地思忖著:下次我可要跟她說點什麼了。秋菊,多美妙的名字,我連她的名字都還沒有叫過呢。我要說……還是秤茶的時候吧,你摘了好多了,你趕過石連叔母了,真是不得了啊,這些話不是蠻有意思嗎?

  「二哥。」

  有人在叫阿侖,可是他聽不到。他正要踏出曬茶場。

  「二哥!」

  這回他聽見了,回頭一看,是妹妹韻琴。

  「不得了啊,阿達哥暈倒了。」

  「什麼!暈倒?」

  「嗯,是發痧。」

  「現在呢?」

  「在裡邊。」

  他大步跑進屋裡。韻琴正在捧著一個面盆也要進去。兩人一塊來到屋端的房間,那是幾個長工睡的地方,有只大床。阿達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面孔慘白,額角有好幾粒豆大的汗滴。鳳春在床畔坐著替他揚扇子。

  「阿達仔!」阿侖一進房間就叫了一聲。

  「唔……」

  阿達微微睜開了眼睛,從唇縫露出了低微的聲音。原就深陷而細小的那雙眼,此刻顯得更深更細小了。薄嘴唇失去了血色,看來幾乎使人害怕。

  「怎樣?」阿侖再問。

  「唔……」仍是有氣無力地。

  阿侖把阿達的上身扶起來,開始捏他的背筋。畢畢剝剝地響了一陣子,可是阿達身子無力地靠著阿侖,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捏了一會兒阿侖就把病人放下了。

  「好點兒了嗎?」

  「唔。」阿達點了點頭。

  「到底是怎麼了的?」

  阿達沒有回答,只在嘴角泛出一點似笑非笑的苦笑。看來像是沒有力氣回答阿侖的問話。

  「阿侖哥。」鳳春從旁插上來:「我和韻琴妹在房間裡拿針,忽然看到他踉蹌起來,走了幾步就倒下去。好在下面那是茶菁,不然可要受傷哩。」

  「准沒錯,是發痧了。」

  「是啊。」鳳春又熱心地接上去:「仁烈伯也說是發痧,給他捏了背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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