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臺灣人三部曲之一:沉淪 | 上頁 下頁 | |
二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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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菊,妳得回他呀。」阿岱有點樂開了的樣子。 「我不會。」她還是低頭摘個沒停。 「哎哎,妳這人,真怪……石連叔母!」他只好回頭喊:「得叫個人回呀。」 石連叔母卻用歌聲回答他了。 「阿哥真心就來連 小妹唔嫌哥無錢 只要兩人情義好 三餐食粥也甘願」 「好哇,好哇,石連叔母,妳真有一手,山歌好,聲也好,幾時得找妳來拚拚才行。」阿岱說。 大家期待著下一曲,可是牛車的咿唔聲已經遠去了。 「阿雲哥不敢拚了。」一個女工說。 「阿岱,別說幾時,現在就來呀。」阿算妹接上了一句。 「我啊。」阿岱不好意思的答:「現在不行。要回去了,還得趕快去收茶菁哩。」 這時茶園端出現了一個人,喊叫般地說: 「石連叔母,我聽到了,真是好久好久沒有聽妳的山歌了。今天是什麼風呀!」 大家都把視線投過去。那是阿侖,從他那高昂興奮的聲音,從那忙迫的步子,人人都看出他此刻興致特別好,當然的,他早就恨不得飛到茶園來了的。 「阿侖,今天是你收茶呀?」 「是啊,呀,阿岱哥,你也在這兒。」 「嗯,剛上了一趟街買東西回來。阿嵩呢?」 「他到蕃仔寮去了。」 「原來是這樣。我走了。這糖仔給你。」 「有糖仔啊,你買的?」 「嗯,秋菊不肯吃,大家都吃了,可惜你來遲了一步,只有這幾粒貓屎糖了。」 阿侖接過來,往嘴裡拋進了一粒。阿岱轉身走去了。阿侖目送著他,然後向左邊看看,眼光在秋菊的背脊上停住了,她仍然不停歇地在摘著。阿侖的腦子裡忽然閃過了一個思想:那傢伙怎麼這樣慷慨了呢?只有一個答案,那不是為了秋菊麼?他在故作大方,特地買回了糖仔來請這些並不是為他家摘茶的女人,除了秋菊以外,還會有什麼原因呢? 在戀愛著的人總是敏感的,尤其對他的情敵。阿侖確切地感受到,秋菊並不只他一個人看上,他有了競爭的對手了,可是阿岱那傢伙配嗎?醜陋的面孔,醜陋的身材,加上笨蠢的腦筋。他記得阿岱是以前在學堂裡被祖父打得最多的一個。這樣的人憑什麼來跟我爭呢?但是好像他已經積極地開始行動了。剛才他就是站在秋菊旁邊。他為什麼挨近她,那是不難想見的,說不定我已經落後一步了。想到這裡,他不禁有些著急起來。 他真想跟秋菊說點什麼,可是他找不著話,而她又是那樣頑固地把背朝向他,教他越發感覺到不容易著手。他跟她說了些什麼呢?她是不是跟他有說有笑的呢?一直到出門時,不,是自從父親要他今天代替阿嵩來茶園收茶菁的時候起,他的心就無盡止地歡躍著。三天沒見著她了,整整三天,多麼長的三天,終於機會來臨了,他怎能不為此欣喜欲狂呢?萬想不到,機會來了,她就在眼前,自己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阿侖哪,你來收茶啦。」石連叔母很有趣似地,露出那長長的兩顆門牙滿臉浮著笑說。 「嗯……因為阿嵩……」他一面走向她一面答。 「我知道的,早上我已經聽他說了。」 「呃,他來過這兒啦?」 「來過了。他能一天不來嗎?嘿嘿……」又是一陣乾笑:「可憐你想來卻不能來。嘿嘿……」 「呃,唔……收茶菁要輕鬆多了。」 「我知道的,還有什麼不知道呢。」 這時,他已經來到石連叔母身邊了,把手裡的茶袋、秤子等東西放下,順便又往嘴裡拋進了一顆糖仔。但他並沒有咀嚼,卻看了一會兒手心裡吃剩的糖,忽然那手一揚,把糖仔摔在地面,「呸!」的一聲,剛拋進嘴裡的也給狠狠地吐出來了。 「哎呀!真可惜,那麼好吃的糖仔。」 「有……有點蟑螂味……」他掩飾地答。 「你沒看見的,剛才阿岱那小子,臉皮真厚得夠瞧哩。人家不睬他,可是他呀,硬是纏上了人家,嚕裡嚕蘇個沒完。嘿嘿……」 「你們不是都吃了他的糖仔嗎?」 「傻瓜,我是說秋菊啊。」石連叔母說到這兒就壓低聲音加上一句:「她可不會再睬別人了,就除了你一個人。」 「妳,妳又胡說八道啦。」 「真的。她不吃糖仔,問話也不答。看!」石連叔母神秘地把眼光瞟過秋菊那邊:「她呀,羞得頭都不敢抬起來了。我跟她說了,等春茶完了,我會替你們跑路的,這個媒我是做定了。嘿嘿……」 「呀呀……石連叔母……」阿侖本來是直性子的行動型的人,可是提起這一類話竟使他訥訥不能言,只有讓紅霞飛上面孔的份兒。這個樣子,連他自己都沒有料想到。 「阿侖哪,紅包可要大些呢,……嘿嘿……」 「不,不要說這些了。」阿侖更發窘了,只好討饒似地說:「我要秤茶了。」 「嘿嘿,年輕人,這樣沒膽子是不行的啊,阿岱可不這樣呢?你也要把臉皮撐得厚些,不過也不要太厚,像阿岱那樣就會使人生厭的。奇怪,你和阿嵩都差不多,跟阿岱又那樣不同。你們滿房的人,面貌和性子都各各不同,真不像一家人呢。」 「石連叔母……」 「噢,好好,你要秤茶了,這些話以後再說好了。喂!」她直起嗓子:「秋菊啊,秤茶啦!」 阿窗和阿算她們都圍攏過來了。阿侖老惦星著秋菊,只有她一個人仍然彎下腰摘個不停。他真想叫她,可是他怎麼也打不開嘴巴,只好開始工作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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