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臺灣人三部曲之一:沉淪 | 上頁 下頁 | |
一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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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光緒,欽差大臣沈保楨在臺北建了另一個府城,稱為臺北府,從此可以到臺北考,路途近了好多好多,兩三天路途便可到達。到了光緒十三年,臺灣設省,巡撫劉銘傳又奏請更改地方制度,將全省劃分為三府,在臺灣中部新建一府,稱為臺灣府,做為省會首府,以前的臺灣府便改稱為台南府。這以後應考的地點又改在彰化,比起臺北雖然遠了許多,不過較從前的台南仍然近了一半以上。 信海老人在科場上並不得意,三十幾年間他一共考了十八次,次次落第。以他那樣好學不倦的用功情形來看,本來考取秀才是不會有多大困難的,可是他硬是不能及第,這除了他天資魯鈍以外,也許只有認為是命中註定的了。尤其是最後一次是他第一次到彰化的新設臺灣府去考,那是光緒十四年夏天的事,他已高齡六十有三,雖則紅光滿面體格健碩,但鬚髮都已是清一色的白,在那些年盛氣銳的小夥子們考生當中特別惹人注目,因此被主考官認為是「雇槍」(即在科場代人捉刀之謂),照樣名落孫山還不打緊,險些兒給捉將官裡去,從此他心灰意冷,再也無意於科場了。 信海老人的三個兒子當中,老大仁烈是唯一沒有讀書的。仁烈天資較差也是事實,不過主要還是因為他是不事生產的父親的長子,必需負起家計之責。自從信海三兄弟分產以後,他們得獨力維持生計,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有兄弟可資依靠。在這當口,仁烈便成了一個書香門第裡的一名莊稼人了。 自然他主要還是指揮長工們做活兒,自己是可以不從事實際勞作的,可是仁烈繼承了較多的祖父、曾祖父等人的性格,生就的一付勞碌命,肯流汗,肯出力,所以往常多半還是夾在長工們當中親自操作。並且為了維持父親為數可觀的開支──信海老人好客,常常有客人來,又喜搜集書畫,常常不惜銀錢收買字畫,並且他赴考所需的開銷也是很大的,而他教門館的收入總還不夠他收買字畫之需──也不得不這樣努力工作。 此外、他的兩個弟弟又是不事生產的。仁智和仁勇都像他們父親,從小就成了道地道地的讀書人。特別是仁智,長得孱弱多病,又特別聰明,除了拿書本握水筆以外,那雙纖細蒼白的雙手是不能做任何事的。仁智也去考試過幾次,都沒有能及第。不用說這位兄弟的開銷也都必需仰仗大哥仁烈來籌措的。 仁智確實是生就的讀書人,陸家的聰明才智好像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十歲啟蒙時起,便顯露了他那過目成誦的才華。信海本人也對他特別寵愛,用心地教授他。他十八歲那年頭一次上考場,可是因為臨時病了,結果沒有能好好地考就敗退下來。以後每次赴考,都是因為體弱,不是遠途勞頓使他不能發揮出能力,便是臨時染上什麼病,和父親一樣地次次落第。 好些年來仁智也無心科場了,專心致力於醫書的鑽研。這一方面也是為了自己多病羸弱的身體,另一方面可能也是考慮到將來三兄弟不可避免地分了家以後,能夠自食其力維持生計的緣故。近年來他的醫道日有進步,族裡人們有了大小毛病,不用說都是靠他開藥方,遠近慕名來求治的也逐漸多了起來。 再下來一代,情形不同了。例如綱昆、綱侖、綱嵩這些年輕人,都是一面讀書一面幫些田園裡的工作的。這也是出自信海老人的主意,他認為如今時代已變了,光是讀書,就像他自己和二兒子仁智那樣,不一定就能有好的出路。家口還簡單時,老大仁烈一個人負責家計,倒也過得下去。可是下面一代漸漸多起來,有些人奴隸般地做苦工,有些人捧著書本不出一點力不流一滴汗,這種情形總不是長久之計,所以他想出了「晴耕雨讀」這古人視為做人的最高境界的法子。在信海老人的理想裡,文武雙全,就是能耕能讀,是最了不起的,他希望孫輩們個個都能夠這樣;是知書識禮的,卻也不必熱衷於仕途;是靠農耕維生的,但也不放棄研鑽文學。這也就是阿昆他們成了那樣的年輕人,跟父叔輩的人們不同的原因了。 傍晚時分。仁烈從制茶間來到正廳。他的背部微微滲了汗。他並沒有非做不可的事,雖然還是當家,握著家中一切大權,而他一生忙碌慣了,操作慣了,如今要他閑下來,反倒叫他感到不舒服,所以他總是到處走走看看,特別是目前最忙的緊工時期,把事情交給阿昆,好像每件事都有些放心不下的感覺,所以越發勤於四處走動了。看見有人手不足的地方,或者做事的人做得不大順當,他總禁不住地要插上一腳。剛在曬茶場上弄了大半天茶,等到阿嵩那孩子收集了茶菁回來,把活兒交給他以後又到制茶間裡去呆了好久好久。 這是滿房信海老人這一家的正廳,座落在祖堂的西廂,坐西朝東,與頭房的東廂隔著一塊禾埕相對著。 廳裡是這種莊宅習見的格局,大約是兩丈見方大小,正面有神案,供著神位靈位久兩邊牆上掛滿了字畫,有信海老人親筆寫的,也有別人寫的。兩邊各有竹制太師椅和茶几,上頭垂著兩隻綴滿飾物的布燈籠。陳設說得上簡樸,但好像處處流露著一種頗為高雅的書香氣息。 仁烈本來是打算在這兒歇歇腿的,卻沒料到兩個兄弟仁智、仁勇正在那兒坐著,好像在商議著什麼很不簡單的事。到底在談些什麼呢?仁烈想著,朝神案上瞧瞧。他希望能找一把扇子,可是他很快地想到這還不是用扇子的時候。也許扇子該找出來用了,委實很熱──今年可是熱得太早了,一定是因為大旱的緣故吧…… 「大哥。」老二仁智微微直起身子說:「正要找你的。」說完身子又彎下去了。他總是那樣,懶洋洋地,無精打采地,聲音也細細地像個女人。 「哦,你們在談什麼?」仁烈也在一把太師椅上坐下去。 「是阿爸的生日的事。快到了。」 「嗯,是快到了。」仁烈說著,一面在心裡盤算著,父親生日是四月初九,今天是三月初十,還有一個月不到,也該好好準備準備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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