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臺灣人三部曲之一:沉淪 | 上頁 下頁
一二


  其後,臺灣茶曾一度落入低潮,可是到了光緒年間新的機運又來臨,大陸幾家大茶商陸續來台辦理經銷業務,於是產銷突飛猛進,成了北部臺灣最重要的產業,茶的銷路甚至成了北部臺灣經濟的榮枯的直接指標。天貴公買下九座寮的二百甲荒埔也正當這個時候。

  他請了大批工人來開墾,種下了無數的茶樹。他的計算並沒有落空,不幾年工夫他的茶樹長大了,收入直線上升,成了遠近聞名的事業家之一。

  這個天貴公又挺豪爽,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那一類人。衙門裡的官兒們根本就管不著他,甚至還要對他客氣幾分。他的存在幾乎是土霸式的。不過這也不是說他會仗勢欺壓別人。不,相反地,他還是個樂善好施的人。他的土霸式的存在,與其說是建立在他的財與勢上頭,毋寧說是建立在他的任俠、仁慈、豪爽的為人上面。

  信海是天貴的滿子──即最小的兒子,也是陸家人丁當中第一個讀書的人。他之所以成了個族人當中第一個讀書人,自然也有著一個有趣的故事──但是,這故事並不是他們陸家人虛構的,而是實實在在的。

  天貴公的一個侄子信淡有一次到竹塹去營商,城裡的繁華迷住了他,使他流連忘返,經常出入於交際場所當中揮霍。這一來買賣做不成了,連銀子也掃數花光。那時的竹塹雖然是一個大城,距離九座寮莊整整一天的路程,可是陸天貴的名聲還是響亮的。商場裡提起他的名字,幾乎無人不識。信淡這個糊塗的傻小子便利用伯父的名字到處借錢,到處賒帳,繼續過他無憂無慮的荒唐日子。

  後來,有些狡猾的商人知道天貴是個目不識丁的老粗,便大做假賬來討,天貴自然是不認帳,後來那些商人便告到官裡去了。官老爺對天貴也懼怕幾分,可是案子還是不得不辦,便下了幾道命令催賬,天貴仍然是不理不睬,最後官府只好把信淡抓去關了起來。

  天貴為了這事到竹塹跑了一趟。無奈信淡已承認了一切,天貴自知理屈,只得依那些商人們的索討一一還了賬,並把信淡贖出來。他花了大把大把的冤枉錢,不免有些心痛,同時也領悟到讀書認字的可貴,一個人儘管有錢有勢,如果肚子裡沒有幾滴墨水,有時候也難免遭受人家的欺侮。這時候他的大兒、二兒子信河和信溪都已成人,只有滿子信海還是個十六歲的少年,雖然已經稍嫌大了些,但在這種情形下也只有將就了。於是信海就被送進了鄰村靈潭陂小鎮上的學堂。

  信海並不是個十分聰明的少年,相反地,塾師還認為他是屬於魯鈍的一類,但他卻有著一項很了不起的武器,那就是勤奮好學。也許是較大了才入塾,跟比自己小幾歲的小孩一起啟蒙,讀人之初性本善,使得他有了些自卑吧,他從一開始就是最努力的學生。別的小孩們「點」過了,念了兩三次就能背誦如流,只有他必需念了好幾十次才能背。這還不打緊,最使他困惑的是他背得艱困,卻又忘得十分快十分容易。他怕父親嚴厲的眼光,也怕同學們的蔑視的笑,所以不得不加倍地努力,日以繼夜,夜以繼日,真正做到了手不釋卷的地步。

  肯下苦功總是會有成績,漸漸地他不再那麼魯鈍了,而且一旦背熟的課文永遠也不會再忘記。他是採取忘了再背,反復地背,直到不再忘為止的方法,所以到後來想忘記也忘記不了。

  五十幾年後的今天,他仍然一樣地手不釋卷,一樣地勤奮。也就是靠這一份韌勁兒,他如今成了遠近幾個莊裡最負盛名的「先生」,到處都有門館備厚禮來請他去執教。他自己也在祖堂邊設了一個書房,專教族裡的子弟們。他教學嚴格,一絲不苟,凡是喜歡惡作劇的或者讀書不認真的,都逃不過他的戒尺。有時對於惡性重大的子侄們,他還不惜用擔竿來對付。每一個頑童出到他跟前,便都成了膽小的老鼠,再也不敢動彈。因此他那個書房雖然是名副其實的「私塾」,而附近幾個莊裡慕名而把子弟送來就讀的,經常都很多。

  除了以一個嚴師聞名之外,信海老人還有一項最受人們敬重的特點,那就是他的為人公正清廉。不管族裡的也好,別姓的也好,凡是有了什麼爭執糾紛不能排解的,最後都要找到他門上來。他替人們解決事端,完全出自一個誠字,外加上公正,所以他的意見沒有人不敢不服,只要他一開口,聽的人總是服服貼貼。他那胖胖的身材與面孔,那低垂的大耳朵,和藹裡仍有一股嚴肅光輝的眼兒,成了村人們崇拜的偶像。

  信海老人有兩個哥哥,三兄弟分別被地方人稱作頭房二房滿房。這三房人早已分爨,各立門戶,不過住所仍然毗連在一起。那祖堂東廂是頭房,西廂是滿房,連接在祖堂後邊的就是二房人居住的所在。

  頭房的信河公逝世已有好些年頭了。三個兒子仁發、仁禎、仁德也都已兒孫繞膝,近日正在醞釀分家。二房的信溪已是七十開外的老人,仍然很健朗,四個兒子下面孫輩的男男女女也有二十幾個,是目前三房中人丁最興旺的一房。

  滿房的信海也有三個兒子仁烈、仁智、仁勇。信海的好學情形前面已說過了,只因他所過的是一種安安全全的讀書人生活,所以他是不事生產的,不是他不願做、不肯做,而是他一竅不通,他也根本就沒有工夫。但在他五十餘年的讀書兼教書的生涯當中,卻也受了不少的折磨,那是參加考試。

  信海老人第一次參加考試是在同治三年他三十歲的時候。當時的科舉是所謂「三年兩試」──每三年中舉行二次。那時的府城只有臺灣府一所,所以每到考試的時候,他便得帶著從小跟他一起長大的長工阿庚伯,讓他肩挑炊具啦、棉被啦、衣服啦等東西,千里迢迢地趕到臺灣台南去應試。那是很艱辛的行腳,如果碰巧遇上了雨季,往往得在河邊等水退方能渡過一條河流,有時花了一個月工夫還趕不到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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