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臺灣人三部曲之一:沉淪 | 上頁 下頁


  「呃。」綱昆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說:「對啦,還記得桃妹嗎?」

  「她?當然記得的。我一直認定她會成為嫂子的。」

  「唔……」綱昆胸口的瘡疤給碰痛了,不過裝著若無其事地說:「別開玩笑。你聽見人家說了嗎?聽說她今年替仁德叔摘茶了。」

  「聽到了。都是為了你呀。」

  「哼,說別開玩笑嘛。怎樣,她人漂亮,性子也不差,幹活又勤快,你何不動動腦筋呢?」

  「我?」綱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說:「這才開玩笑哪。我怎麼敢想。」難道你不要的要我來揀嗎?他在心裡這麼說。

  「我想她倒很適合你哩。」

  「不,阿嵩那傢伙常常談起她,還是讓他去動腦筋吧。」

  「他還小啊。」

  「你才說他小啊,今天早上他急著要來茶園,就是為了看她啊。」

  「不曉得她來了沒有……」

  就在這時,從靜寂的空氣中蕩來了歌聲:

  「阿妹生來笑洋洋

  可比深山梅蘭香

  梅樹開花阿哥唔識看

  露水泡茶阿哥唔曾嘗」

  阿昆阿侖兩個不期而然地相視了一眼,立即在兩人臉上同時地漾開了一抹略帶驚奇的鄙笑。那是阿青那傢伙的聲音,而且分明是在向一個女的挑逗。誰會答他呢?這種場合,一定有人張開喉嚨跟他拚的,因為那不可能是無的放矢。

  阿昆曾經是──自然目前也仍舊是的──山歌的能手,聲音亮,調子好,加上記性又強,正如一句山歌所說有著「滿米籮」的山歌,所以拚起來差不多可以使在附近每一塊茶園裡工作的男女們停下手來傾聽。去年,他就是憑他那付好歌喉跟桃妹拚出了名的。桃妹也著實唱得好,所以人們才會認為他們兩人是沒有人爭得了的天生一對。

  在莊子裡的人們,唱山歌幾乎可說是平常日子裡唯一的娛樂。工作時唱唱,休息時也要唱唱,晚上拉著一把弦子,更是大唱特唱,特別是到了摘茶時節,摘茶女人大批地湧進莊子裡來,於是山歌成了他們唯一排遣胸中鬱悶的東西。

  如今,阿昆不得不退出那帶著彩色的絢麗場合了,因為在元月間他已結了婚。當然結了婚的男子也並不是不可以唱,只是對於那最富於色彩的一唱一答的情歌,唱起來總不免有些顧忌,並且女孩子們也不會很高興跟他們拚的。阿昆婚後兩個月以來一直以為自己是幸福的人,可是此刻倒有些悵悵然起來了。

  那樣的聲音,那樣的蹩腳調子──阿昆私忖道──好意思張開喉嚨那樣地唱啊……他記得,去年阿青是不大敢唱的,不只是阿青,只要阿昆在場,哪一個不是要謙讓幾分呢?也許不會有人願意答他吧,他期望這沉默會繼續下去。

  但是,他錯了。隔了一會兒,另一個歌聲揚起來:

  「阿哥生來笑洋洋

  可比北港媽祖娘

  求得仙丹有靈應

  明年倒轉來割香」

  阿侖忍俊不住地笑了出來,可是阿昆一點也不覺好笑,相反地胸口忽然起了一陣微微的刺痛。他認出來了,不,應該說那是他一聽就可以分辨出來的,永遠也忘不了的聲音。那正是桃妹唱的。

  「好像是桃妹。」阿侖笑著說,那雙濃眉快樂地張開了。

  「嗯……好像是。」阿昆掩飾地又加了一句:「很像。」

  「阿青那傢伙碰了釘子啦。昆哥,你可以插進去,回她一曲呀。」

  「我嗎……不啦。」

  「為什麼?」

  「不為什麼……不是我露臉的時候了,該讓給你們年輕的去樂樂了。」

  「可是……那真不過癮。沒關係吧,昆哥,你來一個,好讓大家過過癮。」

  「不行!我們走吧。」

  阿昆說著就要摔脫一切似地邁開大步子,阿侖有些掃興的樣子,但也只好跟上去。

  走過一排相思樹,兩人走到另一塊茶園上。那兒有幾個摘茶女人正在彎下腰身摘著茶。園邊站著一個漢子,兩大袋茶菁已裝好了。那是剛才唱了山歌碰了桃妹一顆釘子的阿青。阿昆一眼便認出了他,胸中又起了一陣跟剛才一樣的刺痛。沒疑問,桃妹也在那兒摘茶,雖然個個都彎下腰身,一時還認不出哪個就是她。去年、前年,也許已是三年前以來了,桃妹這幾年都是為我摘的,可是如今……想到這兒,他趕緊用力地咬了一下下唇皮,想藉唇上的痛楚來驅逐胸中的微痛。他忽然加快了腳步,裝做沒看見阿青,筆直地向前走去。

  「喂!那不是阿昆哥嗎?阿昆哥!」阿青卻不放過他,從園的那一頭嚷叫。聲音裡隱含著勝利的炫耀的腔調。

  「阿青,你真會早。」他只好回一聲。

  「阿昆哥,來一曲啊!」

  「來什麼?」阿昆故意裝成沒聽清楚的樣子。

  「山歌呀!你的對手在這兒。」

  「不早了,下次吧。」

  「桃妹在這兒呀!只有你拚得起。」

  「哦……」他不敢停下步子,他幾乎抗不過這誘惑。「下次吧。」

  「昆哥,」阿侖在阿昆身邊低聲地但用力地說:「真氣人,分明是認定你不敢來了。昆哥,我說……」

  「算了算了。」

  阿昆沒再回頭,揚起一陣泥粉急步走去。

  「嘿嘿……」阿青目送著那兩兄弟的背影心滿意足地笑了笑說:「桃妹,阿昆不敢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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