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臺灣人三部曲之一:沉淪 | 上頁 下頁


  【一】

  又是個好天氣,沉重的、令人詛咒的……

  天空上擁滿灰黃色的薄雲,那雲一動也不動的,彷佛是長在那一片原是藍碧天幕上的不祥的蘚苔植物,永遠永遠地把可愛的青天遮住了。

  然而,春天到底還是春天──大地上滿眼翠綠。一行行一排排的茶叢正在那兒猛抽著新芽,茶畦間的相思樹也還是那樣地昂然屹立著,好像在無言地豪語:我們就是大地的主宰,我們俯視地上的一切,頭頂伸向天空。

  但是,那也只不過是春神所賜予它們的僅餘的生命力的最後掙扎罷了。只要你細心體會,便可察覺出在乾枯而多塵的空氣裡,在灰色沉重的雲下,它們浴著漸漸加熱起來的慘白色的窒悶陽光,正在呈露著一抹憔悴之態。

  噢!是的,它們得天獨厚地把粗粗細細的根伸向地下,能夠從那乾燥的泥土裡吸取少許水份,用以維持生機;可是它們仍和萬物一樣地在渴盼著水──雨水。

  牛車路上,兩個年輕人並肩走著,每個步子跨下,便要撲起一陣泥粉。他們故意地讓腳底在路面上擦過,有時那泥粉會帶著一股猛勁兒揚起,久久還不肯落下。

  兩個人身材相仿,一樣地強壯,一樣地高大,不過其中一個顯然地比另一個更精悍更茁壯。他們的裝束也是一樣的,一頂竹笠,上身是白細布短袖衫,下身則是到膝頭下的半長不短的褲子、赤腳。連他們的面目都好像有點相像哩。所不同的,是那個強壯些的一個比另一個眉毛要粗些,嘴唇厚些,下巴寬大些。

  「清明──時節雨紛紛──

  路上行人──欲斷魂……」

  那面目溫和些的在低聲吟哦。

  那是很明顯的,他喜歡吟詩,易於陶醉,卻無視於眼前世界。也許書讀多了,腦子裡不免裝上多多少少不切實際的思想乃至幻影。

  「昆哥!」聲音裡帶著慍意地,那強壯些的沒等哥哥吟完一首詩就打岔說:「別來這些了,真是的。」

  「怎樣?你不喜歡這首詩嗎?今天是清明哪。」

  「管他清明不清明?昆哥,你還有這樣的閒情逸致啊!」

  「真是孺子不可教……」

  「好啦好啦。我說夠了的。」他不耐其煩地。

  「阿侖。」哥哥改了一種口氣說:「你也不用急了,時也,命也,一切都有定數,還有什麼法子呢?不下雨時雨是不會下的,下雨的時候到了,還怕沒有雨水下來嗎?」

  「嗨……」阿侖重重地吐了一口氣,瞪了一眼天空說:「我真猜不透,天貴公是聰明一世的人,怎麼會選了這麼一個鬼地方來落腳生根呢?害得我們這些子子孫孫,三年兩頭地便要挨受天旱的苦楚。」

  「喲,你倒埋怨起祖公來了,人都死了差不多三十年了,還說他幹什麼。」

  「說說,散散悶氣也好。不過……昆哥,老實說,我急的倒不全是這些。」

  「唔?……」阿昆詫異地望了一眼弟弟。

  「好些日子以來都沒有消息,不曉得後來變得怎樣啦?」

  「咦?……呃,我明白了,你是說那個割台的事?」

  「是啊,真急死人啦。李鴻章那老貨仔……」

  「阿侖,你又說這樣的話。他謀國不能說不忠,也好在他在日本沒有被刺死,日本蕃也因了這件事才肯讓步的。」

  「讓步?簡直是貓哭老鼠,要是我,一定不教那老貨仔活命的。」

  「阿侖啊,祖父常常說你太偏激,一點兒也沒錯,做事是急不得的,我們只有靜靜地等待事態的演變。」

  「都要淪為亡國奴了,還說要等待。我問你,昆哥,我們到底要等些什麼?」

  阿昆有些招架不住了,一時不曉得怎麼回答才好。他覺得這個弟弟又叫人覺得可愛可靠,又叫人擔心。有些事情確實是等待不得的,這一點阿昆當然很明白,可是他畢竟還只是個二十三歲的年輕人,而這樁事委實太大太不簡單了,遠不是他所能判斷是非,也遠不是他所能為力的。

  「阿侖,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何嘗不是跟你一樣感覺呢。但是啊,我們不等又怎樣?難道我們能夠跑到下關去把李鴻章殺死嗎?再說,殺了他一個人又能怎樣?我們是打輸人家了,堂堂一個大清帝國,竟然會打不過那小小的日本蕃,還有什麼話好說呢?」

  「唉……」阿侖的嘴巴總算給這一番話封住了,不過很明顯地,他的心仍在憤激著。他那濃濃的眉毛緊緊地鎖在一起,大牙也使勁地咬著。從他的腳板下,泥粉揚得更多更高了。

  「不要想得太多,想了也沒用的,談點別的吧。」阿昆稍後又加上了這麼一句。

  「還有什麼好談呢?」這位憂國傷時的熱血青年,滿臉浮著黯然的神色。

  看到弟弟那樣,陸綱昆不禁也有些難過起來。清廷割台之議喧傳已好久好久了。如果這事實現了,將來會是個什麼樣子呢?大好河山平白地送給異族,於是日本蕃就會來管臺灣了。受那可恨的東洋人統治,簡直是叫人不敢設想的事。他們陸家人自從十三世祖榮邦公渡台開基,傳到他們這一代已經一百多年,就是曾祖父天貴公到這地方來從事墾殖,也過了將近六十個年頭。那些先人們都是用無數的血汗才奠定今日家業基礎的,這樣建立起來的家,難道能夠雙手捧著送給人家嗎?如果不呢?……

  阿昆不敢想下去。還是那句話,靜待事態的演變,不等是不行的。在那以前,總要平心靜氣地工作下去,何況農忙時節到了,只有努力幹活兒,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於是他想到,何不跟弟弟談些輕鬆的事呢?心追時,兄弟倆來到族叔仁德的茶園邊了,遠遠看去,一片翠綠當中,點綴著幾個摘茶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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