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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我覺得,如果我們不曉得有這麼株幼苗也就算了,可是當我們發見到它時,我們總得盡一份責任來培育它。這樣才對得起天地良心。妳說是嗎?但是,顯然我已無能為力了。以前我也曾告訴過妳,我想到兩年後我要再次回到故鄉服務,那時再來想想法子。可是我此刻保不定兩年後是否有勇氣實現這個願望。因此,我只有大膽地請求妳,希望妳能一樣關心他、鼓勵他,並給他幫助。妳也不用說妳不能勝任,因為除了妳,又還有誰願意負起這項任務呢?

  古阿明目前只要能維持信心,只要在不利的環境裡有少數知音,那怕僅只一個,他已經很足夠了。我深信這不利的環境不會繼續多久;蒙蔽終歸要啟開的,況且又是時代潮流所趨。我也相信妳一定答允我這最後的,也是唯一的請求。

  末了,我也似乎不能免俗地寫些祝禱的話。我的,也是最庸俗的,那便是祝妳快樂、幸福。

  我真不敢重讀這封信了,可能語無倫次,別字連篇,但也只好就此付郵。

  奇怪,我又在希冀妳會不拆開此信就投進火爐中。好了,就此擱筆。

  雪芬看完了信,心中很是激動,眼淚不停地滾落。那是期待獲得滿足時的感激的淚水。也是接觸到一顆虔誠純樸的心時的快意的淚水。她反復地讀了三次,每次都有新的感觸湧上心頭。

  教室裡空蕩蕩地,她也就毫不顧忌地讓眼淚奔放。

  大拜拜那天晚上,她決定改變在姑母家歇宿的預定而決心回家,她是為了給予雲天一個機會。她知道這行動是很大膽的,而且在這種鄉村而言,還有些大膽得過份。她預料到這舉動可能引起的後果。鄉人不會放過她,父親更不可能饒過她。

  果然,第二天晚上父親就把她訓了一頓。要不是郭雲天使她大失所望,使她心中無所依靠,她一定不會那個樣子讓父親說了一大篇而沒有回一句。

  此刻,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陣,那個決心重新在她心中復蘇過來。她決意不要做一個馴服的女兒。她存心跟環境搏鬥一下。她奇怪自己在下這麼重大的決心時,竟然心境平靜。而且彷佛有一股力量從心中汩汩迸湧出來,擴展到整個身子。

  這天晚上,林雪芬不能自禁地攤開了信紙寫起來。

  雲天:

  今天收到你的信,使我非常感動,我不停地流淚,反反復覆地讀。你沒有留下地址,我也不曉得我這封信怎麼才能送達你手中,可是我還是不能不寫。不然的話。我擔心我會發瘋,因為唯有這樣握筆書寫,才能使我有如親口跟你晤談,回答你的話。

  信雖然一時不能寄給你,不過我知道終歸能讓你看到的,至遲在十月,你複學返校後,我可以寄到你的學校去——如果真的需要到那個時候,我得等候五個月呵!

  我真不懂如何表達我心情。跟你一樣,這兩三天來,我也受到震驚而備嘗失望、空虛的痛楚。三天有如三年,直到今天午後四時左右接到你的信。可也奇怪,痛快地哭一陣子,所有的苦楚都隨著淚水一塊流走了,一點兒不剩地。

  古阿明小朋友的事,我要請你放心。一個月來,他成了我最關心的人物之一,因為你那樣關心他,我又怎能不關心呢?為了負起你的付託,我已下定決心要學習美術教學法,當然我自己也要畫;我準備向我讀師範時的老師求助,我要重新學起。我真禁不住懊悔過去對圖畫太缺乏興趣。不過我願意努力,補救這個缺陷。為了古阿明小朋友,為了你,也為了我自己,我又怎能吝嗇這一點辛勞呢?

  我還在想著,明年的全縣美術比賽,我有勇氣跟他們爭持到底——你那一次孤軍奮鬥,使我每一憶起,就禁不住想哭——我相信我可以贏過他們,因為我曉得我會在他們面前占盡便宜的。你一定懂得我這個意思,是不?

  還有,我相信我會做你的模特兒,讓你畫個痛快,並且以此為榮。我有個奇異的感覺,自從看了你的信後,我彷佛已逐漸地尋回了自我。我在想著以前不敢想的事情。我是父親的女兒,但更是我自己,單單這個發現,在我已是多麼了不得,也許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像的。過去,我只是個父親的女兒,你說我傻嗎?的確的。不過那也不能全怪我。我被蒙著眼,看不見另一個自我。我甚至連她的存在都懵然不知。

  但是人總不能永生被蒙著眼睛的,正如你在信中所說的:「蒙蔽終要啟開的」。幸好這個日子,在我並不算來得太遲——我看過不少過遲了的人們,在鄉村裡,這種不幸的人可著實不少呢!

  我要設法保持住父親的女兒的身分,同時還要確認我自己的存在。如果兩者不可得兼,我寧可舍前者而取後者。我隱約察覺到那需要一番勇力與艱辛的奮鬥,可是我不怕,我自信有這種力量堅持到底——就是萬一氣力不繼,你也會伸手援助我的。會不?

  最後我願意告訴你,我很高興我自己能下了這種決心。你祝我幸福,我以為幸福是要靠自己努力爭取的,你說是嗎?

  我真願意我的筆尖快些,像你那樣,一寫就是那麼長。現在,我不曉得怎麼寫下去了,雖然心中想說的話還有這麼多。不過沒關係的,我將會慢慢地繼續寫下去,直到能投郵為止。

  日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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