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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林雪芬的情形又是怎樣的呢?她所受的打擊比翁秀子還要沉重。剛聽到校長的話時,她好像忽然給猛推了一把,掉進無底的深淵裡去。她想起最近幾次跟郭雲天晤談時,都裝作得太冷漠。尤其那晚有了機會長談,本該是個最好的互相瞭解的好機會,可是結果落得不歡而散,想起來就禁不住悔恨交加。事後細想,她總覺得應該多給他一點鼓勵與暗示,而她卻搬出了許多責怪的話來刺傷對方的心。

  如今他走了,那樣突然地。她這才發現到自己不能夠想像沒有他在學校裡,如何才能打發那漫長而單調的日子。她以一種帶有絲絲酸甜意味的傷心,回憶不曉得有過多少次的,離家上班時因為有他在學校,能看到他,而感到心緒騷然的隱密記憶。

  她覺得郭雲天這樣一去,以後就不再有聚首的機會。好像他是朵來去無蹤的天上的雲,一縱即逝,永不再回;這種預兆使她茫茫然送走了那個不幸的禮拜六。接著,在家裡度過了空虛寂寞的禮拜天。

  正如郭雲天突然從林雪芬眼前離開一樣,星期一的下午,學生放學回家後,林雪芬又突然地接到一封厚厚的信。那熟悉的字跡,使得她一時氣息都窒住了。那是郭雲天禮拜天下午投寄的。

  林雪芬飛奔到教室躲起來,急急地拆開信。

  雪芬小姐:

  我覺得寫信給妳,實在是很冒昧的舉動,可是我好像不得不寫,總似乎有股莫名的力量在推動我握筆。我這冒昧的舉動,我不敢奢望你願宥——甚至我還不敢想望你會把這信拆開看下去——我覺得人實在是很可笑的動物。有時,他會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一面覺得不該如此,另一面卻又情不能自禁,想來真是可笑,也真是可憫——

  星期五、六兩個晚上,我著著實實失眠了兩晚,睜著眼盼到天明。越是想睡一下,就越是睡不著。我試著起來看書或作畫,但一個字也看不進眼,一筆線條都無法勾勒出。於是我又頹然倒進床裡,望著天花板發楞。這當兒,在腦子裡來來去去的,盡是那一幕幕恍同昨日——事實也是到昨日為止的——往事。失眠之苦,在臥病期間的我是司空見慣的,但這兩天所受的苦楚,卻千倍百倍於往昔,我真不懂得何以會如此。

  我發現到我所送走了將近五十個日子的那水城國民學校是多麼使我留戀、懷念。我甚至幾次禁不住想:如有可能,乾脆拋棄學業,一心一意當個小學教師,終老在那兒。我在那兒,只是個卑微的代課教員。論起地位,該是沒有更低的了。到底是什麼使我這樣依戀呢?那些小朋友們嗎?那種和祥安樂的環境嗎?那種忙忙碌碌的生活嗎?我在向自己說著:都不是!於是,我迷惘了——

  我原來也只是到七月中旬放暑假為止的臨時教員。我忽然這樣不明不白地離開那個崗位,也許有不少人要覺得奇異,就連我自己都弄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個原因。事情是這樣的:星期五下班後,我正想回家時,校長把我叫到校長室。

  「我很難過,可是我不得不告訴你,我已經決定請你明天起不用再來上班了——」

  「我實在是出於不得已,我受不了那種壓力。很抱歉,我也好像不用詳細說明了。可是我永遠感謝你的幫忙,雖然期間很短,但在我四十年的粉筆生涯中,你是我最忘不了的一個同事。我只是對不起你,一千萬個對不起你。請你原諒我——」

  這是校長說的話的要點,其實他所說的也只是這幾句話罷了,此外就是些鼓勵與安慰,不必在此一一引述。

  我自覺不是十分勝任的代課教員,因此我不敢請求進一步的解釋。人家既然不要你了,你就乖乖走吧。同時,我也覺得不明底細反倒好過些。

  然而,我有個遺憾。我到職後不多天,心中就有了個很不平常的熱望。那便是畫妳!聽人家說,當一個畫家心裡烙印了某個人物的映射時,他就會想畫那個人,而且是傾注所有的精力來畫。我真沒想到我這個欲望是如此強烈,強烈到幾乎使人禁不住要衝動起來。可是,我不敢啟齒請求你當我的模特兒。我是眼睜睜地看著日子消失而乾著急。多麼叫人痛惜,懊悔呵!

  然而,此刻我倒覺得縱使沒有模特兒,我也能夠畫了。因為妳的影子在我的網膜上是那樣清晰。我不用閉上眼,就能在空中描繪出你那動人的身影。甚至妳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我都記得那樣清楚。老實說,我學畫已不少個年頭,初中時我就愛上了畫,一直到現在。我之選擇美術系,原因也在此。但是,我卻覺得從來也沒有靜下心來,傾注全副精神畫過一幅。

  或者,我也許可以這麼說。我前此還沒有被熾烈的創作意欲觸動過心靈。此刻,我卻彷佛懂得了怎樣的心情才可以名之為熾烈的創作意欲。那是一種欲止而不停,欲罷而不能的意識狀態。而此刻的我,正好成了那種意欲的俘虜。我已下了最大的決心。我要利用這一段閒暇的時間嘗試我的處女作——如果「處女作」這個詞兒用在這種場合還算恰當的話。

  我已經在開始構思了。我覺得能畫成功。一定能夠!縱使我的作品本身會失敗,甚至幼稚可笑,可是我曉得它在我心板上將永垂不朽。

  另外還有一些使我依戀,使我于心難安的事,必需在此向你傾訴。那就是古阿明小朋友的事。我確認他是罕見的繪畫天才兒童。自然,那也還是在萌芽時期,可譬之為一株幼苗,需要人工的灌溉培土,細心呵護。我很擔心他不幸生根於一個極不適於成長的地點——其實我懷疑我國在那裡有較適宜的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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