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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十一】

  鄉長選舉在鬧哄哄的,那些運動員們口頭上的肉搏戰終於結束。有如一陣狂烈的旋風吹來又遠去,水城鄉也複歸平靜。

  有人批評選舉是「勞民傷財」。的確,在「勞」了那些少數的「民」,「傷」了一二個人的「財」這一點來說,這個斷語未嘗不可以說很中肯。但是,他們是心甘情願去「勞」去「傷」,在絕大多數的民是無關緊要的。

  而且那些「勞」了的人多數是遊手好閒的,給予他們一個活動的機會,卻也頗有其積極作用。再者呢,那些「傷」了的人所散去的財,還可算是滋潤了絕大多數的民,大可譽之為功德無量。

  例如古石鬆,他就是得了頗為可觀「滋潤」的人——他的茶園裡的可恨小蟲們,叨了新鄉長先生的光,得以消滅乾淨。其實,古石鬆根本就沒有去投票;選舉那天,他在園裡痛惜分秒地工作了一整天。

  如果有人說,林長壽鄉長幫了古石鬆的忙,卻未能得到他的神聖一票——古石鬆的女人也沒有投票,應該說是兩票——實在是民主政治的一大諷刺,那也不能說是十分持平之論。因為不管林長壽當選否,都沒法顧及古石鬆;他只要明白他是勝利者或失敗者,這就夠了。幸好,我們的林長壽先生,倒是徹頭徹尾地把「政敵」擊倒,榮登鄉長寶座。在勝利者的腦子裡,這事情更是無關宏旨了。

  在學校裡,選舉所激起的波浪是很微小的。除非一個人有某種需求,任何人都可以不問誰當選了鄉長——甚至於縣長,省縣議員都不例外。

  然而在水城國校,小朋友們也可算是受到滋潤的。那是由於選舉當天,大部份的男老師們都給拉去當選舉工作人員去了。次日,那些老師們照例有一天補假,因為男老師們數目約占三分之二,於是學校就乾脆在星期一放一天假。小朋友們便得了兩天假了。

  像古阿明,古茶妹那樣的小朋友們,痛痛快快地工作了兩整天。其餘的小朋友則高興地玩了兩整天。

  不過若說學校絲毫沒有因選舉而受到影響,那也不儘然。這禮拜的最後一天早晨,辦公室裡突然地起了一陣騷動。起因是教員晨會時的校長報告。

  廖大年校長宣佈了一項沒有人預料到的消息,大意如下:郭雲天老師因為家裡有了要緊事,不能分身,不得已辭去了代理教員的職務。那是昨天下班後才決定的,而今天他就不能來了。因此連向各位老師告辭一聲都不能夠。郭雲天老師在這短短期間就替學校爭取了很大的榮譽,可惜沒有能工作完預定的期間。他本人很遺憾,校方也非常痛惜。他要我︵校長自稱︶向各位致意。另外,從下禮拜一起,請一位高中畢業生來補缺——

  這一天,在同事們之間傳開了許多種有關郭雲天辭職的消息。把這些消息整理起來,便是:

  因為郭雲天在校內樹敵很多,對方又多是校內首腦人物,因此不得不及時引退;他向林雪芬求愛被拒絕而自慚,只有一走了之;

  他與林雪芬打得火熱,被林父——就是即將就任的新鄉長知道了,新鄉長運用壓力,迫使他辭退;

  他被林雪芬拒絕又向翁秀子進攻,仍然被拒,再也呆不下去了;

  翁秀子向他求愛,他又無心,為了擺脫翁秀子的糾纏不得不走開;

  徐大木為了除去情敵,會同李金杉教導主任透過新任鄉長,迫使老校長辭退他;

  他的父親——一說母親——病重,為了看護病人只好辭職;

  國民學校工作太忙,他的病有了復發朕兆。

  但是,這些傳聞裡的郭雲天忽然辭職原因,也並不是各個獨立,有的認為其中數項是正確的,但不管如何,差不多每一種說法都有它的聽眾。可是這些原因都似乎尚欠有力,因此每一位同事都持疑惑態度。「到底是怎麼搞的呀?」這一句話是每一個說者與聽者的結論。

  然而,一個臨時的代課教員在學校裡的地位是無足輕重的;以郭雲天的優越學歷也並不例外,同時他的在職期間又短得還不足以因他的去職而在同事間引起激動。

  不過在三十多位同事中,也有少數幾位頗受了一點打擊。一個是翁秀子,另一個是林雪芬。

  翁秀子聽了這消息,非常憤慨。她還在期待著郭雲天的回答。那晚,她鼓起勇氣到學校去看郭雲天,而他的態度又是那樣不即不離,使她心灰意冷了一陣子。那種行動確實是有失女性的尊嚴的。這一點,她比任何人都明白。有人向她大獻殷勤,低聲下氣,她有肆意挑剔的權利,可是她寧願降低身分去見他,向他說那樣的話。換來的呢?「考慮」,如此而已。她怎能不為此怪罪他,懷恨他。

  不過她畢竟是愛上了人家。愛能使人堅強,但也能使人軟弱。雖然她敢冒著被人說得天花亂墜的危險而夜裡去找他,未嘗不可以說是變得堅強。但另一面來看,她不能保持矜持,不能保持女性的尊嚴而去遷就他,卻也的確可以說是軟弱的表現。

  那晚,翁秀子雖然被冷落,可是她對自己的容貌體態,以及其它條件頗有信心。而且還認為郭雲天在明白了林雪芬的家庭環境不允許他得到她之後,會回心轉意來就她的。她之所以一直得不到回音而仍存著一份希望,原因便在這兒。

  如今呢?郭雲天是走了,不但沒有回答她,而且一句再會都沒有說。這真太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

  那些許許多多的傳聞中,除了說她糾纏郭雲天的一項以外,她也都聽到了。在她的感受裡,有關徐大木的陰謀一項是最可能的,但也不敢十分肯定。至少她是不承認自己應負任何責任的;儘管她確實在許多機會裡添醬加醋地把郭雲天和雪芬相戀的事說出給鄰居們聽,也許還親口向林長壽先生提到這事。但那是出自愛郭雲天的私心,為了使心愛的人能在藝術道途上得到成功,她以為應該這樣做。總之,如果同事們當中有人不喜歡郭雲天這樣就走,那翁秀子該是其中主要者之一了。她憤恨郭雲天漠視了她的一番好意,把她的心撕成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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