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魯冰花 | 上頁 下頁
四一


  「為什麼還要想那些?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好了——」

  他自語著。原來是昨天晚上的事還一直使他耿耿於心。為什麼拿不出勇氣,好好抓住那個機會?怎麼到她的家門而又不敢進去?——

  跟她分手後,直到回到自己的家,郭雲天在暗夜的寂寞路途上獨自走了將近兩小時。一路上他是想了又想的。她的一言一語,他都不厭其煩地回味、咀嚼。他所得到的結論仍然是那一套,永遠是那麼些不可解的迷惑。例如她是不是有勇氣的女人嘍;是不是反叛型的女人嘍;在求學中的人是否應該想這些嘍,諸如此類。一個自卑而懦弱的人,永遠把失敗歸罪於環境的客觀情勢,或者說:命運。而在這種人,這些想法又總是唯一的自我安慰之道。如果郭雲天願意正視自己內心深處,他就會發現到盤據在那兒的,不正是一個可以名之為懦夫的傢伙嗎?也唯有這一種懦夫,才在事過境遷後,仍然要懊悔、自艾,不能釋然於懷。

  在某些人,情場上的一樁試探行動,直如家常便飯;然而在另外一些人,卻又恰恰相反。事實告訴人們,前者往往是勝利者;而後者呢?充其量,以對方也許沒有把我放在眼裡這種想法來求得解脫。

  郭雲天起身燃了一枝煙、踱到收音機旁。他把收音機開得很響。他覺得非如此不能夠趕開那些煩人的雜念。

  不曉得聽了多久,忽然有一股脂粉香味沖進他的鼻子裡;幾乎同時地,他的背部猛地被拍了一下。他吃驚回頭一看,一張塗得紅紅的,露出皓齒的嘴巴,就在他眼前一尺多處。

  「呀,是妳。」

  「對不起,又讓你失望一次啦,對嗎?哎,吵死人了,開小一點。」

  郭雲天轉過身子把收音機的聲音扭小。

  「郭老師,」翁秀子說:「你很喜歡音樂是嗎?」

  「談不上。我根本不懂音樂。」

  「我不信。藝術家不會不喜歡音樂的。」

  「我真地不懂,而且我也不是藝術家。我不過是排遣煩悶。」

  郭雲天說著緩緩地轉過身子面對翁秀子。此刻映在他眼裡的女人的確很媚人;粉紅花的連裙洋裝,領口敞開,露出一小塊嫩白的胸,很使人起遐思。口紅也塗得特別濃,在燈光下發著誘人的潤光。但是,郭雲天卻在思量著怎麼應付這個女人。

  「呀,你也有煩悶?這就怪了,你不是才過了好時光嗎?」

  「笑話,我們不是一樣嗎?吸了一整天粉筆灰,看了一大堆卷子。」

  「我是說昨天晚上啊。」

  「哦?」郭雲天心中一楞,忙說:「對了,昨天晚上真是酒醉飯飽。我的確過得很開心。真感謝妳。」

  「不用勉強說這些,你以為我不曉得你很不樂意給我請嗎?」

  「我的天!」

  「其實,我指的是那以後的事兒。」

  「那以後就是跑夜路了,怪嚇人的,才不好受啊!」

  「嘻——你可不要想瞞住我。你們是早約好的,那就叫幽會了,對不?」

  「真是開玩笑。請不要冤枉人家,她要回家,我就送她。我還埋怨她讓我多跑了兩個鐘頭夜路呢。」

  「別裝蒜了。現在街路上人人都曉得你們的事啦。還是老實說吧。」

  「哎,這真無聊。不過我倒不在乎人家怎麼說。」

  「有人在乎的。她這個時候大概被她爸爸榨著油。看你,臉色都變了。」

  「沒有的事!」郭雲天忙掩飾說:「那也不關我的事。是她要我送的,我怎能拒絕?是妳告訴她的爸爸嗎?」

  「我才不管這些閒事呢。你看,你說不關你的事,其實很擔心,對吧?我不是說了嗎?現在滿街路的人都曉得了,她的爸爸自然也不會不曉得。不過我說她被榨著油,那只不過是我的猜想。其實大概不致於,你不必擔心。」

  「我為什麼擔心?」

  「真的嗎?唉,我們坐著談吧。」

  翁秀子說著就拉過了一把椅子坐下,把手裡的紙包解開,攤在桌上,裡頭是幾小包糖果。

  郭雲天很煩。這人真地要賴下去了,真是糟糕。他想著,卻也只得移了幾步走到另一邊的椅子坐下。他總覺得多離開幾步較妥當些。

  翁秀子在吃,郭雲天兀坐不動,裝著在傾聽收音機的神情。

  「吃吧。」

  秀子說罷浮起腰身,把桌上的零食推過來,順便拉了一下椅子,縮短一些兩人間的距離。

  郭雲天拈起了一塊糖拋進嘴裡。

  「昨天晚上,那個傢伙又死死纏住我,真討厭!」

  「那個?徐老師嗎?妳該可以答應他了。他很好嘛,未來的教導主任、校長。」

  「誰稀罕這些?也不想自己是什麼樣的腳色。」

  「妳真太挑剔了,難得他這麼真心。而且他什麼都好。」

  「請你不要窮開心好嗎?他可是很恨你。你曉得嗎?」

  「可能。上次美術比賽時他就猛烈反對過我。」

  「我不是說那個。告訴你吧,他把你當成敵人,而你卻在替他說話。」

  「敵人?沒這麼嚴重吧。」

  「有的。他覺得我喜歡和你接近。因為有你,所以我才不答應他。」

  「哎呀,這真是光榮之至!可是我怎敢存這種非份的念頭呢?」

  郭雲天老是覺得今天晚上自己說話真是滑溜,如果昨天晚上能夠這個樣子,那事情又如何呢?

  「別說得這麼好聽,我知道你不喜歡我。」

  秀子這時的神情忽然變得深刻起來。

  「呀,我怎敢。我非常佩服妳能幹,又漂亮。」

  「郭老師,請別說這些好嗎?我是在跟你談正經話啊。可是,我——真不曉得怎麼說——」

  郭雲天看到翁秀子說這話時的神色的確跟往常不同,不得不警告自己,必須小心些。稍停,翁秀子說:

  「我還是說吧,不過我很擔心你聽了會不開心,學藝術的人,大概要過一段很長的困苦的日子。我很願意幫助你。」

  郭雲天感覺到這話不是說著玩的,因此想了一會才回答:

  「我非常感謝妳的好意。不過,我雖然學的是藝術,但是將來還是吃粉筆灰的。我不敢想望有那麼一天會成個藝術家。」

  「你能夠的,你一定能成一個藝術家。我說要給你幫助,也正是這一點。雖然我也知道自己沒有這種力量,可是我很願意盡力做。」

  「那真感謝了。——我得考慮考慮——」

  郭雲天說著就站起來,走到收音機旁,扭了幾下收聽另一處電臺的節目。他覺得不能讓她說下去,想藉這個行動緩和一下空氣。他害怕對方任何進一步的話語。

  秀子怔怔地望著桌上,好久好久,誰也沒再說話。

  過了好一刻兒,播送的音樂戛然而止,接著來了一連串快速的廣告說詞。郭雲天又扭了一下,翁秀子趁著這片刻的靜寂站起來,決意似地說:

  「我們到外邊走走好嗎?」

  郭雲天想起了在傳聞裡,校庭、教室裡,晚間常被充作幽會的場所,便裝出誠摯的神情說:

  「請妳讓我好好考慮一下好嗎?」

  翁秀子凝視了他一會,說:

  「好吧,那麼我走了。」

  郭雲天覺得翁秀子的步子踏得很急促,但他沒有送她,連一句再見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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