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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那天,我本來也要讓妳的弟弟畫的。可是趕到古阿明的家,就沒辦法到妳那邊了。真可惜。」

  「志鴻沒有希望的。」

  「不一定。」

  「在縣裡也只能得個亞軍,還用說國際上的。」

  「那不一樣的,比賽時沒有人指導他怎麼畫。」

  「一樣的,有你指導時,人家也是有人指導。雖然旁的地方不一定有你這樣的老師。」

  「哦——」

  「我是老實話。志鴻沒有那樣的才份。」

  雪芬沒有深一層地談下去,就這樣閉上了嘴。郭雲天也覺得這問題實在不好說話,他想起前些時在校長室跟林長壽談起這事情的尷尬心情。單單想起這些,就已叫他面頰發熱。於是兩人又沉默了。

  又走了一段路,她這回以靜穆的口氣這樣問:

  「你那天怎麼沒到我家?」

  這話的本身雖然含有詰責的意思,可是她口氣卻顯得較前大有不同。好像很溫柔,而又很淡漠。郭雲天不由又驚異了一下,回答說:

  「是妳家請客那天嗎?我,我覺得沒有理由被人家請,所以不好意思打擾。」

  「沒有理由嗎?如果是翁秀子,你就不會講理由了,對嗎?」

  「呀——這話是怎麼說起的?我今天是硬給拉去的呀!」

  「原來是這樣——」

  雪芬雖淡淡然這麼說,可是那意思卻明明是:可惜我不會拉人的呀!

  郭雲天覺得很困窘。一邊,你沒有應邀;另一邊,你去了。這些都是無意間造成的,然而,這事的含義卻是如此不簡單。

  他怎麼也沒法弄清雪芬的這種責備究竟只是單純的責備呢,或另有更深一層的情愫在作用,只得苦苦地搜尋著如何申辯。但是,他能夠想出什麼口實呢?實際上,他不好意思給林家請是事實,然而他也並沒有堅拒的意思,促使他下了最後決心的,倒還是廖大年校長那句不經意的話:「跟林家的人混熟些不是更好嗎?」

  那時的心情的變化確是很微妙的,連郭雲天自己都不曉得為何這句並不能算有特殊意義的話,竟而使他一時下定了那樣的決定。

  郭雲天只有萬分焦灼地緘默著。好一會,他才說:「我今天實在不打算給任何一位同事請的,我都拒絕了。不料正想回家時翁老師來到辦公室,我躲不開,只有讓她拉著我,我還覺得很倒楣呢。我真不懂得在那樣的宴席上怎麼才好,就是山珍海味也覺得好像是一塊泥巴塞進嘴裡,真是活受罪。」

  林雪芬沒有答一聲。她很明白這話一點也沒有誇大成份。她早就知道郭雲天不會耍花槍,而由他那坐在宴席上局促不安的模樣,和被逼喝酒時那又苦又惱的面容,她也猜到他當時的心情如何。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

  「那天晚上,我爸爸說你是個高傲的人,看不起他。——,我傷心了一整晚——」

  雪芬的口氣變得很輕柔。那種冷若冰霜的味道整個地消失了,取代的是一股若有若無的幽怨,以及藏在這幽怨背後的希冀與溫婉。

  「唉,真沒料到會這樣。我真對不起了。妳得原諒我啊。」

  「我倒沒有怪罪的意思。」

  「人世間的一切,我實在太懵懂了。到學校已經一個月了,每件事都使我驚奇,使我手足無措,可是等到我發覺到應該怎麼適應一個局面時,它已經過去了。」

  郭雲天的口氣漸漸激昂起來,雪芬的眼也因熱切的期待而發亮起來。只可惜在暗夜裡,誰也看不見誰的。

  「我發現到社會這東西,比我所想像的要複雜得多。我覺得我這人太遲鈍了。」

  「你的確太遲鈍。」雪芬這麼想,但是她沒有說出這話來。

  「我在學校的期間不長,可是我已經明白了我會學到不少東西。真是寶貴的經驗。我想以後一定還有因為不懂事而造成的失敗,我一面要請妳原諒,一面也希望妳經常地指點我。」

  雪芬眼裡的期盼的光開始消褪。她覺得大失所望。

  「常聽見人家提到社會大學這個詞兒,到如今我彷佛才領略了一些它的意義。我覺得社會上應該學的事可真多,而這些在書本上是看不到的。在這一點上面,我真是個幼稚園學生,不是嗎?」

  「別談這些了。」

  雪芬突然地又恢復了那種冷冷的口氣。

  郭雲天自覺是誠心誠意,卻不料竟遭了對方的冷漠,不免有些憤然起來。

  讀書時,他也有過不少與女同學接觸的機會。但在他的感受上,她們都無拘無束,談吐也很坦率,沒有像雪芬這種矜持得令人窒息的味兒,也好像從未感到過這種叫人莫測高深的滋味。跟社會上的女人談,也許總要低聲下氣的吧,這也一定就是「社會大學」的一門功課了。

  郭雲天想了這些就問:

  「那我們談些什麼?」

  「不談也沒關係的。」

  稍停,她又加上一句:

  「你就隨便談好了。閉著嘴巴走路,怪彆扭的。」

  「我很不會說話,妳知道,真傷腦筋。」

  「談談你的羅曼史也好。」

  「啊!羅曼史,天曉得我有過羅曼史啊。」

  「沒有嗎?我才不信哪。」

  「我倒願意聽聽妳的羅曼史呢。我聽說妳有的。」

  「誰說的。」

  「我忘了是誰告訴我的。」

  「不用瞞我,是翁秀子,對吧?真是胡說八道。」

  「哎,我真該死。」

  「你不談,就唱唱歌也好。」

  「那更糟,我連哼都不會。」

  「唉唉,談談你的女同學吧,或者大學裡的事吧。」

  那是一副雙曲線,從無限的地方來,到了一個頂點——那是兩線最接近的一刻了,可是它們終究不能交接;過了那個頂點,又各向無限遠的地方奔去。那是雙曲線的宿命,也是悲哀——否則它們就不成其為雙曲線了。

  郭雲天和林雪芬明知兩顆心在互相吸引,也許一經碰上,就會迸發出火花來。然而,越是想碰在一起,就越離開。就有如兩塊被鐵鍊鎖住的磁鐵,當鏈子沒有那麼長時,不管兩塊磁鐵怎麼轉動跳躍,它們都無法相碰。

  郭雲天在這種情形下,斷斷續續地想出些瑣屑的往事來談。說者是勉為其難,聽者更是漠然無動於衷。所剩無多的路程,便在無形的鐵鍊枷鎖下走完。

  到了林家門口,郭雲天表示不進去,馬上要回家。林雪芬雖也堅請他喝杯茶稍坐一會,結果還是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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