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魯冰花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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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明興沖沖的聲音把古石鬆的思維打斷了。屋前的禾埕上已暗下來,在遊移飄浮著僅餘的一絲絲暮色裡,阿明右手把小花貓抱在胸前,另一隻手握著一隻空瓶子走進牛欄。 「什麼事?」古石鬆一看,立即大喝一聲:「呸!又抱貓。說幾百遍才聽!」 阿明嚇得趕忙放手,可是小貓緊緊抓住他的肩頭。 「下去!下去!」 阿明萬分不忍,不過總算裝出厲聲叫了幾聲。小貓擺好了架勢,這才倏地一躍而下。 古石鬆真想再訓斥一頓,可是他忍住了。既然那麼喜歡,就縱容他一點吧,他暗忖著。 阿明愛貓愛得出奇。不止是貓,凡是四腳的動物,不論大到牛羊,或者狗兔,就連髒豬,他都一樣地喜歡。尤其狗是他特別喜愛的。要不是石鬆因養狗要不少米飯而堅決不讓阿明養,不然他們一定會經常有一條狗的。阿明也向父親央求過不少次,卻都得不到允許。沒法只好養只貓來抱抱了;就是貓,也是因為家裡老鼠多,父親才好容易地同意的。 阿明目送著從肩上躍下的小貓一溜煙跑走後,這才怯生生地說: 「爸爸,小弟說要出來玩。」 「出來玩?怎麼行,生病的人而且這麼晚了。」 「他好多了。額角不燙了。」 「還不能吹風,再躲幾天才成。」 「爸爸,我想——你看這空瓶子可以洗乾淨嗎?」 那是只缺了嘴的舊酒瓶,不曉得在屋角放了多少年月,髒得就像從陰溝裡撈起來的一般。 「要做什麼?」 「我要把牛奶帶回來給小弟喝。老師說病人要多吃營養才能好。」 「老師肯嗎?」 「我會偷偷地裝在瓶子裡。」 「你不是很喜歡喝嗎?自己喝吧。」 「不,我很健康,不喝也沒關係的,不是嗎?」 「唔——」 古石鬆心裡很感動,也很慚愧。五歲的小弟阿生好些天前就患了感冒,差不多沒有買藥給他吃過,已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好在病也不像怎麼沉重,吃了幾包藥商寄存在家裡的藥包,讓他躲在房間裡。這兩天,看來已好了很多。而那幾包藥包需要幾塊錢,不久藥商就會來取。這幾塊錢在目前的他已是十分傷腦筋的事了。 「爸爸。」阿明又一次打斷了他的思緒:「給我找只瓶子吧。這只太髒了,有石油味呢。」 「這只不行了。晚上爸爸找只好的給你。」 「姊姊也說要把牛奶留下來。」 這時,茶妹在門口出現了,手裡握著一把掃帚。 「爸爸,阿明,吃飯啦!」 「來啦!」 阿明答了一聲,一條小狗也似地奔向門口。 【三】 學生們把圖畫交出後都陸續回去了。郭雲天一張張審視著。他要從這些作品中選出幾張較好的,決定每年級留二三個同學,作為各年級代表的候選人,參加往後每天的訓練。有些是用水彩畫的,都還沒幹,只好一張張攤在桌上。除了選拔外,他還得研究出共通的缺點,作為今後教學的依據。 郭雲天僅僅上了兩天課,就已感覺到三天前在茶園裡想像中的情形,已差不多實現了。 在辦公室裡,同事們都對他這個半路出家的新來客人——而且又是客串性質的——表現得十分親熱。對於郭雲天來講,社會這東西是一張完全陌生的面貌,可是學校到底還是夠安詳的,溫暖的。最重要的是,在那個天地——小朋友們群裡,正如他所預料,是十分地天真、無邪。他以為無論多鈍感的人,到了這裡,也可以很快地覺察出是無憂無慮,充滿歡樂的。而這一切,在飽受病痛折磨過的人看來,是多麼地新鮮,多麼地寶貴。 不止這些,他還發見到整天板著面孔教訓人的人們當中,居然也有動人的人。在那短暫的一場晤談當中,林雪芬的影子已深深地刻畫在他的腦子裡。那一言一笑,那毫無人工粉飾痕跡的面容上隱藏不住的——不,他寧願認為那裡有著青春的天然的璀燦光輝。還有那苗條的背影和若隱若現的柔和曲線,一直不肯從他印象裡消失,反而越來越清晰。 他昨晚整晚在想著她。他覺得她實在跟他所熟悉的一般年輕女性不同。到底如何不同,他也說不上來。不過自從他開始憧憬異性以來在中學裡,大學裡,以及其它為數並不能算多的場合裡所接觸過的異性已不少,可就沒有一個具有像她那種風韻的。也許,那就叫寧靜的美了。不過他也覺得在那寧靜裡,彷佛含蘊著一股淡淡的感傷意味。 的確,那種味兒,在現今的社會上的年輕女子身上已不可多見了。她們大多很活躍,而且似乎每一個都能夠很快地學會裝出不知憂鬱為何物的神色,趨向時髦——愛打扮,喜交際,好像每個人都自認為大眾情人。 今天早晨起,在教員晨會,還有幾次課間休息時,郭雲天都不能自禁地,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用眼光去搜尋她的影子。他自認裝得很成功。一個新來的人,對環境的一切有權表示好奇——這就是他的理論根據。 他的視線幾次撲捉住她,也有幾次落了空。她似乎並不是每堂課下來後都到辦公室休息。也有二三次跟她的眼光碰上。在那樣的當兒,他就抑制著心的跳動,假裝環視周遭的神情把視線岔開。不過事後又不免覺得這樣子看人未免太不禮貌。 不,不會的——他替自己辯護——那只是偶然,我是在看看這個陌生的周圍罷了。可是這種申辯連自己都瞞不過去。於是他不得不想:真糟,才認識兩天的人,我怎麼就這樣的關心她呢?這豈不是太無聊了嗎? 每逢這樣的時候,另外的一個自己就會嘲弄地告訴他:「喏,這就是——嘍,你已——上了她?」他感到一陣緊迫的窒息感,趕忙自我否認。 這時,林雪芬和另一位女老師一起進到教室裡。 「我們可以看看嗎?」 「哦,當然,沒有關係。」 郭雲天無措地應著。他著實吃了一驚,怎麼想到她,她就來了呢!難道這就是心靈感應嗎?他知道這想法太荒唐,但仍禁不住喜悅湧上心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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