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魯冰花 | 上頁 下頁


  「狗和月亮?奇怪,怎麼會想到那些呢?又是那樣的紅狗仔嗎?」不知不覺間爸爸的語氣也緩和下來了。

  「才不呢。我這回畫了只黑狗。我想到天狗食月。」

  「哎哎,糟透了。你想到的都是些稀奇古怪,人家不懂的。到底畫出來幹什麼?」

  「校長說要參加縣裡的比賽。」

  「呀,那麼你是點了選手嗎?」

  「是嘛。姊姊也是。以後天天要練習呢。」

  「阿茶也要練習嗎?那不行,她要幫你媽媽。」

  「爸爸,是老師點的啊!」

  「誰點的都一樣,不行便不行!」

  古石鬆的語氣又變得嚴厲起來了。

  「爸爸,」阿明撒嬌地說:「校長說——」

  「別嚕蘇了!快去洗澡。」

  孩子也明白他的脾氣,一旦說出個不字,就是天塌下來也改變不了他的主意。

  他看著垂頭喪氣的兒子的背影,不由得落入沉思。

  其實說晚回,也不過遲半個鐘頭或一個鐘頭不到。孩子們既然喜歡,為什麼不讓他們去呢?我也許太嚴了些,他們母親忙是事實,但是啊,十二三歲的女孩到底能幫些什麼呢?最多也不過喂喂豬和雞鴨,掃掃地,此外就是替小弟阿生洗洗澡了。也許,我是太嚴,太無情——

  古石鬆的確是條硬漢,氣質硬而烈,一意孤行,但他也並不是生就的這副壞脾氣。他十分懂得自我省察,因此他時時提醒自己,約束自己。他也很明白為什麼會變得這樣。一個人處在逆境裡,若不是自甘暴棄,不圖振作,那麼他總是要變得很暴躁,嚴苛的。

  本來,他的生性也有幾分硬梆梆的傾向,但他也曾溺愛過小時候的茶妹和阿明。那時,他還是個滿溫和的爸爸呢。就是現在,他何嘗不愛他們?歸根結底,似乎還應該歸罪於環境——沒有錢。

  年輕時,古石鬆到鎮上的一家豬肉店去當學徒學殺豬。後來他成了個很出色的屠夫。那時,臺灣還沒有光復。戰時臺灣的肉商可以稱得上天之驕子,一般用戶為了得到較好的肉,不得不事事低聲下氣,討好屠夫。加上配給量又少得可憐,更不可不對握有豬肉的人們另眼相看,以期能邀寵買到些黑市肉。那時的屠夫們都出足了風頭,腰包裡也填夠了鈔票。只有古石鬆一個人是例外。

  他從不肯對顧客們在秤量上耍花樣,而官方又控制得十分嚴格,正常的狀態下是不會有配剩的肉的。加上他又有生就的一副慈悲心腸,聽到左鄰右舍出了病人,他便要偷偷地割下一塊上好的肉——儘管那也不過是二兩三兩大小的一小塊——送給病人。渴時的一滴雨露,餓時的一碗米飯——人們感激的眼光,就是他所最引為欣慰的東西了。於是他倒成了眾人尊敬的人物。

  光復後,臺灣經濟狀況起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像古石鬆那種脾氣的人是註定要失敗的。那些「高朋」一下四散了,再也沒有人向他裝出諂媚的笑臉叫他一聲阿松哥。不到兩年工夫,他就不得不帶著老母、妻子和繈褓中的茶妹,回到崗上茶園的老家,苦苦耕著祖傳的一甲左右的茶園,另外承耕了約兩甲;上奉老母,下養妻兒。

  「賺錢要命,沒有這種命,錢是賺不到手的。」這就是古石鬆腦子裡一貫的觀念。賺不到錢既然是「命」,那麼他又怎麼不能達觀些呢?問題也正在這兒。基於他那種思想,他深信不走不直的路,不幹不法的勾當,一定可以得到好的報應。然而,他怎麼也脫離不了貧窮的糾纏,甚至越是賣力,貧窮也越是緊抱住他不放。那是顯然的,也是合乎邏輯的,因為臺灣的茶業永遠不能安定,永遠不足以使茶農豐裕。他正好應了那句諺語:「最苦泉水牯。」

  這種情形到了去年更是達到了巔峰。入秋後不久,他的高齡母親病了。本來這一年的茶價就很低,維持一家人的溫飽已很勉強。但他隱隱感覺到老母近年體力衰弱的情形十分明顯,康復希望很是渺茫,因此為了盡最後的孝道,不惜舉債來請醫生。越醫病就越拖長,所費也益發增大。恰巧這時他的最小的兒子也病了。當他發現到力量不足以支持兩個人的醫療費用時,只有狠著心,讓那個剛剛周歲的兒子夭折。他總覺得「生死有命」——又是個「命」字——兒子如果命裡不該夭逝,就會好起來;反之,就讓他去好了。

  不幸的是老祖母也傷心幼孫早故之餘,竟也萬分遺憾地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古石鬆奮最後的力氣,四出告貸,勉強辦完喪事。就這樣,他負了將近一萬元的債。

  農曆年前,他以為能夠靠兩窩豬仔來償還這筆債款的半數以上。可是怎料「禍不單行」這句古語竟在他身上應驗;他那二十一隻小豬相繼染上了瘟疫,在短短十來天中死得一隻不剩。總算天無絕人之路;兩條母豬保住了命,足可寄望於將來,然而債款也就愈來愈多了。

  在這樣的家庭裡的小孩,該可以稱為受難的天使了。可是在苦難中,阿茶阿明姊弟倆並沒有失去天真,也沒有變得乖戾。相反地,他們還懂得如何為父母分勞,如何避免使父母在憂患裡為他們煩慮;在家裡,他們經常地幫忙一些零碎活兒不用說,到了摘茶的農忙期,還會夾雜在女工們當中獻身手。

  古石鬆最覺得於心不忍的,也便是這一點。表面上,他是那樣嚴厲易怒,但在內心裡,卻也希望能讓他們玩個夠,讓他們舒服。可是當境遇需要幼小的人們也貢獻出他們那微薄的勞力時,他只有橫著心,接受他們那毫無保留的奉獻。

  「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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