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魯冰花 | 上頁 下頁


  【二】

  泉水村在水城鄉的東北角,處於丘陵地帶,只有西南方一角是平地。那裡有一口在縣境內頗為著名的泉水;好幾大股的清泉四時不斷,就連地方鬧大旱時也不會乾涸,彷佛把整個臺地的地下水都集中過來一般。泉水村這個名稱便是這樣取的。

  雖然有這麼好的泉水,可是泉水村的居民卻是一滴也享受不到。它流出的水量很可觀,但只滋潤山下鄰近幾個村的水田,餘下的水還匯合附近的水流,成了一條晶瀅清澈的小河,向西北方潺潺流去。

  別看小河那麼小,如果有人願意順流同下,准可以看到在幾台裡下游處邊彙集另外兩條小河——這兒也就是鄰村三溪水了——漸漸變大,最後居然還注入怒濤澎湃的臺灣海峽呢。

  由於地勢高亢,泉水村的人們便只得揀些臺地上比較低窪的地方辟出幾塊看天田,其餘就只有種茶來維持生活了。

  自從這地方在幾百年前被開墾以來就有句諺語流傳下來:「最苦泉水牯,最美三溪水」。這兒的牯是男子的通稱。如果把這句話詳細的解釋出來,便是:「最貧窮的,是泉水村的男子;最美的,是三溪水村的女子。」言外之意是說:有了女兒,別嫁給泉水村人;要娶俏媳婦,最好到三溪水村去找。由這一點,也就不難猜想到泉水村的人們是怎樣窮苦;連帶還可明白它所擁有而又利用不到的泉水,是如何地豐裕了鄰村三溪水,甚至使人家成了馳名的美人窩。

  太陽剛落山,暮色給崗上靠邊一排竹叢裡的矮小農家披上了一襲橙黃色的輕紗。

  到底是春天,山下那一望無際的稻田,禾苗正在起著微波;山上是一排排正在猛抽新芽的茶樹,在歸途上的斑鳩,時時發出慵倦的啼鳴。不論山上山下,都是一片翠綠,生意盎然。然而兩者在其含義上卻有貧富的差別。

  那幢農家裡陰暗的正廳右邊,一張臺上擱著一塊新靈牌,兩旁供著兩尊紙糊的靈童。靈牌前的一只當做香爐用的空罐上已插上了才點燃不久的兩炷香。

  在邊牆上掛著一幅油畫,跟這充滿著貧困蕭條之意的廳內顯得那麼不調和。那種不調和幾乎已到了滑稽的地步,就有如在一個渾身襤褸的乾癟老農夫頭上,擱一頂嶄新呢帽。

  那幅油畫下面約一公尺處,卻又是另一種奇異的景象。那裡張貼著十來張稚拙而怪異的畫;有的顏料已褪了色,斑斑駁駁的,在陰暗的夕陽微光下,更顯得異乎尋常。此外,廳裡還有幾隻板凳,其它就什麼也沒有了。

  長方形的房子,右邊伸出的部份是牛欄、豬圈和堆肥舍。屋前有塊禾埕,由一道竹籬圍住。屋後是一排密密的竹叢。

  有個四十來歲模樣的莊稼漢,正拿著一把青草在喂牛,好像是剛從園裡回來。他的臉方方正正,蓄著短短的發,一根根地豎立在頭頂上,中等身材,非常結實。黧黑的膚色和粗大的手腳,跟臉上那濃黑的眉毛,厚大的嘴唇,在在都予人一種強有力的印象。一看就要教人想到這個漢子一定脾氣暴躁,輕易不肯向困難低頭認輸。

  這時,屋前的竹籬柵門外出現了兩個背著書包的小孩;一男一女,男孩跑在前頭推開柵門,一陣風也似地沖進來。

  「爸爸!我回來了!」

  他是古阿明。古茶妹遲了兩步跑進來,也幾乎同時地叫了聲爸爸。

  「唔,兩個都過來。」

  那個莊稼漢子用低沉但很有威嚴的聲音說著,轉身踱到牛欄門口。他的眼睛在濃眉下發著光,厚嘴唇緊閉。姊弟倆馬上便覺察到爸爸在生氣。

  往常,古石鬆就很少在兒女面前現出柔和的氣色,而且還動不動就疾言厲色大喝大罵;有時甚至為了芝麻大小的事而伸手抓起掃把竹棍之類,朝孩子們的腳或屁股猛抽。在阿明和阿茶心目中,是個非常嚴厲而可怕的爸爸。尤其自從祖母死後更少言笑,在家裡總是狠命地咬緊牙關,坐在椅子上半天不發一言,連眉毛都不動一下,就有如一尊憤怒的石像。

  姊弟倆碰上父親的這種氣色,那股興致頃刻間就消散,只得放緩步子走到父親跟前。

  「怎麼這樣晚才回來?」

  「……」

  兩個都好像一時慌了手腳,不曉得怎麼回答。

  「快說!」爸爸加強語氣似地向前踏了一步喝道:「到哪裡玩去了?」

  「不,不是。」阿茶吶吶地道:「我們參加圖畫——圖畫訓練。」

  「圖畫?畫什麼圖畫到這個時候?妳幾歲了?也不想想,媽媽是怎樣忙。」

  「我——」阿茶嚇得講不出話來。

  「不准你畫!放了學馬上就回來。下次再晚回,不讓妳讀書了。曉得嗎?快進去!」

  茶妹似乎還想聲辯,但她曉得在這當口說話,無異火上加油,只有使父親更發怒,因此只好轉身悄然走進屋裡。

  「爸爸,」阿明覺得再也不能不說了。「爸爸,是老師點的。姊姊和我都點到了。」

  「胡說八道!」

  「真的。來了個新的老師,就是送我那張畫的人。他教我們畫畫呢。」

  「畫什麼?」

  「我畫了一張狗和月亮的畫。」阿明有些得意起來,剛才的驚嚇好像已經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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