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三月裡的幸福餅 | 上頁 下頁 |
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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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抱著話筒,祈求他說一句思念我的話,卻只聽到他沉重的呼吸聲。 我多麼害怕從此再聽不到他的聲音,現在聽到了,卻不是我想聽的。 「長途電話費很貴啊。」我終於打破那可怕的死寂。與其聽他再說一遍對不起,不如由我來了斷。 「嗯。」他無可奈何地應了一聲。 「別這樣,不是你的錯。」我倒過來安慰他。 「掛線啦。」我說。 「再見。」他說。 「祝你永遠不要悲傷。」我強忍著淚說。 電視新聞播出地震後三藩市的面貌,整個市面,一片頹垣敗瓦,也埋沒了我的愛情。 幾天後,我收到從紐約寄來的信,卡拉.西蒙回復說歡迎我和她一起工作,並問我什麼時候可以起程,她替我辦工作證。信末,她寫著這幾句: 「三藩市的大地震很恐怖,你沒親人在那邊吧?」 是的,我連唯一的親人都沒有了。 到領事館辦理簽證手續的那天中午,我和良湄吃午飯。 「你真的要去紐約?」 「都已經辦了工作證,何況這是一個很難得的機會,我一直想去紐約。」 「如果三藩市沒有地震,你才不會去。」 「可是我沒能力阻止地震發生啊。」 「哥哥說,徐文治這幾天就會回來。」 「我過幾天就要走了,房子都已經退租。」 「我開始覺得他這個人有點婆媽——」 「這也許是我喜歡他的原因吧。這種男人,當你青春不再,身體衰敗的時候,他也不會離開你。」 「那楊弘念呢,他留在威尼斯之後,一直沒有回來嗎?」 「我沒有他的消息。」 「他很愛你呢——」 「我知道。」 「為什麼你不選擇他?他是你第一個男人。」 「他變得太快了,他今天很愛你,但你不知道他明天還是否一樣愛你。別的女人也許喜歡這種男人,但我是個沒安全感的女人。生活已經夠飄泊了,不想愛得那麼飄泊。」 「這次去紐約,要去多久?」 「不知道,也許兩三年吧。」 「為什麼多麼決斷的男人,一旦夾在兩個女人之間,就立刻變得猶豫不決呢?」 「也許正因為他是好男人,才會猶豫不決吧。」 「那你就不該離開,誰等到最後,就是勝利者。」 「如果要等到最後才得到一個男人,那又有什麼意思?我寧願做失敗者,雖然我也和楊弘念一樣,討厭失敗。」我苦笑,「房子退了,但有些東西我不會帶過去,可以放在你那裡嗎?」 「當然可以。」 在家裡收拾東西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一種感覺,這一次,我會離開很久。我不可以忍受等待一個男人抉擇。愛情不是一條選擇題。 這個時候,電話鈴聲響起。 「我回來了。」 是文治的聲音。 「我就在附近,可以出來見面嗎?」 「二十分鐘後,在樓下等吧。」我說。 我捨不得拒絕他,也許我再也見不到他。 他騎著機車來找我。 我跨上車,什麼也沒說,一股腦兒地抱著他的腰,臉緊貼著他的背脊。 微風細雨,他在路上飛馳,他從沒試過開車開得這麼快,也許,在那飛躍的速度之中,他方可以自時間中抽離;也只有這樣,他才可以忘記痛苦,忘記現實,忘記他還有另外一個女人放不下。我緊緊地抓著他,沉醉在那淒絕的飛馳之中。 終於,他把車停下來了,即使多麼不願意,我們還是回到現實,自流曳的光陰中抽身而出。 「過兩天我要去紐約了。」我告訴他,「卡拉.西蒙答應讓我當她的助手。」 他沉默無聲。 「你為什麼不恭喜我?這是個很難得的機會。」我淒然說。 「對不起,我不能令你留下來。」他黯然說。 「我本來就是個不安定的人。」我安慰他。 「這是我的錯——」 「不。你知道三藩市大地震時,我在想些什麼嗎?我願意用一切換取你的平安,我要守諾言。況且,你不是那種可以傷害兩個女人的男人。」 「你是不是一定要走?」 「你聽過有一種蟲叫蓑衣蟲嗎?蓑衣蟲一輩子都生活在用樹葉製成的蓑衣之中,足不出戶,肚子餓了就旋轉著吃樹葉。到了交配期,也只是從蓑衣裡伸出頭及胸部,等雄蛾來,在蓑衣裡交配,然後老死在農夫的蓑衣裡。我不想做這一種蟲。」 「你說討厭別離,卻總是要別離——」 他難過地凝視著我。 「我這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你,如果天天跟你一起,日後也許會把你忘掉,這是別離的好處。在回憶裡,每個人都年輕,一切都是好的。」我哀哀地告訴他。 他用力地抱著我,我把下巴微微地擱在他的肩膊上。 「你知道嗎?我覺得能夠把下巴這樣擱在你的肩膊上是很幸福的。」 他把臉貼著我的臉。 「如果能夠成為你身體的一部分,你知道我想成為你哪一部分嗎?」 他搖頭。 「我想成為你的雙眼,那麼,我就可以看到你所看到的一切,也許我會更明白你所做的事。」我望著他說。 他使勁地抱著我,不肯放手。 「這樣下去,我會死的。」我喘著氣說。 他終於輕輕地放手。 「你記得我還欠你一樣東西嗎?」他從口袋裡拿出一袋湖水綠色的玻璃珠來。 我還以為他已經忘了。 「地震之後,還能買到玻璃珠嗎?」我愕然。 「我答應過你的。」 我把玻璃珠放在手上,十二顆湖水綠色的玻璃珠裡,原來藏著十二面不同國家的國旗。 「希望將來你設計的衣服能賣到這十二個國家。」 「謝謝你。」 他沮喪地望著我。 我跨上車,跟他說:「我想再坐一次你開的車。」 他開動引擎,我從後面緊緊地抓著他,流著淚,再一次沉醉在那無聲的、悽愴的飛躍之中,忘了我們即將不會再見。 終於,是分手的時候了。 我跳下車,抹幹淚水,在昏黃的街燈下,抱著他送給我的玻璃珠。 「我希望將來有機會用這些玻璃珠製造一件晚裝。」我淒然說。 「那一定會很漂亮。」 「我來送機好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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