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情人無淚 | 上頁 下頁


  為什麼他要在這個時候出現?為什麼他的信要寫得那麼好?他在信裡寫道:

  你也許會責怪我竟敢跟你談你的夢想。我承認我對你認識很少。(我多麼渴望有天能認識你更多!)

  我以前讀過一本書,書名叫《牧羊少年奇幻之旅》,書裡說:「當你真心渴望某樣東西時,整個宇宙都會聯合起來説明你完成。」當我們真心去追求夢想的時候,才有機會接近那個夢想,縱使失敗,起碼也曾經付出一片赤誠去追逐。

  我希望你的夢想有天會實現,如同你眼眸綻放的笑容一樣絢爛,雖然我可能沒那麼幸運,可以分享你的夢想。

  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神往,也許會令她覺得煩人和討厭。那麼,我願意只做你的朋友。

  第一次讀到這封信的時候,她幾乎醉倒了。然而,一瞬間,一種難言的酸楚在她心中升了起來。他以為她沒讀過那本書嗎?她曾經真心相信夢想,眼下,她不會再相信所謂夢想的謊言了。

  他喜歡的,不過是他眼睛看到的一切。

  她恨造物主,恨自己,也恨他。

  她只想要他死心,而他現在應該已經死心了。

  有多少個晚上,她期盼著他來到店裡。他出現的時候,她偏偏裝作漫不在乎。他懷裡經常揣著一本書,他和她是同類,都是書蟲。

  將來,他會看得更多,而她會漸漸看不見了。那朵野姜花的清香撲面而來,她把它跟徐宏志的信一起放在書裡。

  她朝窗外望去,看到了他們初遇的那片青草地。他有一把非常好聽的聲音。那把震動她心弦的聲音彷佛是她宿命的預告。造物主奪去她的視力,卻讓她遇到這把聲音,是嘲諷,還是用這把聲音給她補償?

  終有一天,她唯一可以依賴的,只有她的聽力。三個月前的一天,她畫畫的時候,發現調色板裡的顏色一片朦朧。她以為自己只是累了。

  過了幾天,她發現情況並沒有好過來。她看書的時候,頭埋得很低才得清楚。她看人的時候,像是隔著一個魚缸似的。

  她以為自己患了近視,沒想到這麼大個人了,才有近視眼,誰叫她常常在床頭那盞燈下面看書?

  她去見了校醫,校醫要她去見一位眼科醫生。

  那位眼科醫生替她做了詳細的檢查。複診的那天,他向她宣告:

  她將會漸漸失去視力。

  「有人可以照顧你嗎?」那位好心的醫生問。

  她搖了搖頭。

  「你的家人呢?」

  「他們在別處。」她回答說。幾個小時之後,她發現自己躲在宿舍房間的衣櫃裡。她抱著膝頭,蜷縮成一團,坐在一堆衣服上面。惟有在這裡面,看得見與看不見的,都沒有分別。她伸手不見五指,看不到一點光,只聽到自己的呼吸。

  過了許久之後,她聽到房間外面響起一個聲音,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她沒回答。那人推門進來,踱到衣櫃前面,自言自語地說:

  「呃,她不在這裡。」

  那是莉莉的聲音。

  然後,她聽到莉莉離開時順手把門帶上的聲音。留下來的,是一片可怕的寂靜。

  她再也捺不住了,雙手覆住臉,嗚嗚地啜泣,身體因害怕而顫抖哆嗦。即使剛才那個不是莉莉,而是任何一把聲音,任何一個陌生人的召喚,都會使她的眼淚終於缺堤。

  貝多芬聾了還能作曲,然而,一個把什麼顏色都看成毛糊糊一片的人,怎麼還能夠當上畫家?所有她曾經夢想的夢,都將零落漂流。她唯一能夠扳回一城的方法,不是自哀自憐,而是棄絕她的夢想。第二天,她去申請轉系。

  系主任把她叫去,想知道她轉系的原因,試圖遊說她改變主意。

  系主任是位多愁善感的雕塑家,很受學生愛戴。

  「我看過你的畫,放棄實在可惜。」他說。

  這種知遇之情把她打動了,她差一點就要告訴他。然而,想到他知道原因後,除了同情,也改變不了事實,她的話止住了。她討厭接受別人的憐憫。

  她現在需要的是謀生,從英文系畢業,她起碼可以當傳譯員,甚至到盲人學校去教書。她沒有什麼人可以依靠,除了她自己。

  系主任對她的決定感到可惜。於是,她得以帶著尊嚴離開他的辦公室。那個夜晚,她蹲坐在宿舍房間的地板上,把油彩、畫架、她珍愛的畫筆和所有她畫的油畫,全都塞進幾個黑色塑膠袋裡。徐宏志在畫展場刊上看到的那張畫,使她猶疑了一陣,那是她耗了最多心血和時間畫的,是她最鍾愛,也是她畫的最後一張畫了。她把它跟其它東西一起拿去扔掉,好像她從來就沒有畫過畫一樣。

  把所有東西扔掉之後,她發現自己雙手沾了一些紅色和藍色的油彩。她在洗手槽裡用松節油和一把擦子使勁地擦去那些油彩。她不要眷戀以往的生活和夢想,眷戀也是一種感情,會使人軟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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