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情人無淚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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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躲入被褥裡,成天在睡覺,把生活都睡掉了。假使可以,他想把青春虛妄的日子都睡掉。他想起同學那張肺部花痕斑斑的X光片。他徐宏志,現在才拿到屬於他自己那張好不了多少的肺部X光片。他有點恨她,也恨所有的女人。他的愛可以被浪擲,卻受不了輕蔑。她可以拒絕他的愛,卻無權這樣踐踏他的尊嚴。 可惡的是,受了這種深深的傷害,他竟然還是無法不去想她。這是報應吧?遇上了她,他天真地以為可以從一種難以承受的生活渡到另一種生活,卻把自己渡向了羞辱。 現在,他只想睡覺。他要用睡眠來墮落,希望自己更墮落下去,就像她出現之前那樣。他不知道這樣睡了多少天,直到門外響起一個聲音: 「徐宏志,有人來找你。」 他懶懶散散地爬出被褥去開門。 那個來通傳的同學已經走開了。他看到自己的父親站在那裡。 為什麼父親偏偏在他最糟糕的時刻來到?他睡眼惺忪,蓬頭垢面,鬍子已經幾天沒刮了,一身衣服邋邋遢遢的。 徐文浩看到兒子那個模樣,沉下了臉,卻又努力裝出一個寬容的神情。他兒子擁有像他一樣的眼睛,性格卻太不像他了。他希望他的兒子能夠堅強一點,別那麼脆弱。 「爸。」徐宏志怯怯地喚了一聲,然後拉了一把椅子給他。 徐文浩身上散發著一種他兒子沒有的威嚴和氣度。他穿著一套剪裁一流的深灰色薄絨西裝,襯上深藍色暗花絲質領帶和一雙玫瑰金袖扣,低調但很講究。他五十七歲了,看得出二十年前是個挺拔英俊的男子。二十年後,雖然添了一頭灰發,臉上也留下了光陰的痕跡,風度卻依然不凡。他的眼神冷漠而銳利,好像什麼都不關心,也好像沒有什麼事情能瞞得過他。他是那樣令人難以親近,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寂寞的男人。 他一邊坐到椅子裡一邊跟兒子說: 「沒去上課嗎?」語氣像是責備而不是關心。 徐宏志站在父親跟前,低著頭說: 「今天有點不舒服。」 「有去見醫生嗎?」不像問候,反而像是審問。 「我自己吃了藥,已經好多了。」他心不在焉地說。 一陣沉默在父子之間緩緩流動。徐文浩留意到一本畫展的場刊躺在亂糟糟的書桌上,翻開了的那一頁吸引著他。那一頁登了蘇明慧的畫。 他拿起來看了看,說: 「這張畫還可以。是學生的作品吧?」 徐宏志很詫異他父親對這張畫的評價。父親是個十分挑剔的人,他說還可以,已經是給了很高的分數。 雖然他心裡仍然恨蘇明慧,為了跟父親抗爭,他偏要說: 「我覺得很不錯。」 徐文浩知道兒子是故意跟他作對的。有時候,他不瞭解他兒子。他所有的男子氣概似乎只會用來反叛自己的父親。 「這一年,我知道你很難受。」他相信他能夠明白兒子的心情。 「也並不是。」徐宏志回答說。他不相信父親會明白他,既然如此,他寧可否定父親。 他感到兒子在拒絕他的幫助,也許他仍然因為他母親的事而恨他。 「劍橋醫學院的院長是我朋友,我剛剛捐了一筆錢給醫學院,你想不想去劍橋念醫科?用你前年的成績,應該沒問題。」 「爸,我喜歡這裡,而且,我想靠自己的能力。」他拒絕了父親。父親最後的一句話,使他突然意識到,他去年的成績,在一向驕傲的父親眼裡,是多麼的不長進,所以父親才想到把他送去英國,不讓他留在這裡丟人現眼。父親不會明白,分別並不在於此處或天涯。父親也永不會明瞭失敗的滋味。 徐文浩再一次給兒子拒絕之後,有些難過。他努力裝出不受打擊的樣子,站了起來,說: 「你吃了飯沒有?」他很想跟兒子吃頓飯,卻沒法直接說出來。 「我吃了。」他撒了個謊。 「那我走了。」他儘量不使自己顯得失望。 他偷偷松了一口氣,說:「我送你出去。」 「不用了,你休息一下吧。再見。」那一聲「再見」,不像是跟自己兒子說的,太客氣了。 徐文浩走出房間,下了樓梯。 徐宏志探頭出窗外,看到父親從宿舍走出來。家裡的車子在外面等他,司機為他打開車門,他上了車。 車子穿過漸深的暮色,消失在他的視線裡。他退回來,把窗關上。 那個唯一可以把他們拉近的人已經不在了。父親和他之間的距離,將來也只會更遙遠一些。 他溜到床上,把臉埋入枕頭,沉溺在他殘破的青春裡。 *** 劇社的人在大學裡派發新劇的宣傳單,每一張宣傳單都很有心思地夾著一朵野薑花。一個女生塞了一份給蘇明慧。她把它揣在懷裡,朝課室走去。 她選了課室裡靠窗的一個座位,把帶來的那本厚厚的書攤開在面前。那封信夾在書裡。 她用一塊橡皮小心地擦去信紙上的幾個手指印,又向信紙吹了一口氣,把上面的橡皮屑吹走,然後,她用手腕一下一下的把信紙熨平。 已經沒有轉回的餘地了,徐宏志心裡一定非常恨她。 她何嘗不恨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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