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情人無淚 | 上頁 下頁


  她曾經憧憬愛情,今後,愛情也像隨水沖去的油彩一樣,不再屬於她。她不要成為任何人的負累。

  徐宏志偏偏緊接著她的厄運降臨,就像她明明已經把所有油彩拿去扔掉了,其中一管油彩卻詭秘地跟在她身後,提醒她,她曾經憧憬的幸福與眼下的無助。她不免對他惱火,卻又明知道他是無辜的。她回到宿舍,把那本厚厚的書放在床頭。野薑花的味道在房間裡和她手指間飄散,摻雜了泥土和大地的氣息。她以為自己已經平靜多了,卻發現她開始想念徐宏志。

  她把對造物主的恨轉移到他身上,愛情卻恰恰是造物以外的法度。

  她相信命運嗎?還是寧願相信愛情的力量?夢想是註定尋求不到的,但我們不免會想念

  曾經懷抱的夢想。愛情是我們的自由,只是,她不知道這種自由會換來幾許失望。

  她朝窗外看去,牽牛花已經開到荼靡了。徐宏志會把她忘記,她也會忘掉他。只消一丁點光陰,他們以後的故事都會改寫。

  然而,在這樣的時刻,她想起了那個老舊的德國童話。故事裡的吹笛人為城鎮驅趕老鼠。鎮上的居民後來食言,拒絕付他酬勞。為了報復,吹笛人用笛聲把鎮上所有的小孩子都拐走。

  當愛情要召喚一個人的時候,強如那摻了魔法的笛聲,只消一丁點光陰,人會身不由己地朝那聲音奔去。

  她想向他道歉。

  她提醒自己,道歉並不是一種感情,而是人格。

  那真的不是一種感情嗎?

  她為了那樣傷害他而感到內疚。

  內疚難道不是感情?

  我們會為不曾喜歡,或是不曾掙扎要不要去喜歡的人而內疚,害怕他受到傷害嗎?她來到男生宿舍,上樓到了他的房間。那扇門敞開著。徐宏志軟癱在一把有輪的椅子裡,兩條腿擱在書桌上,背朝著她,在讀一本書,但看起來無精打采的。

  房間的牆上用木板搭了一個書架,橫七豎八地放滿了書。書架旁邊,掛著一副醫科生用的骷髏骨頭,並不恐怖,反而有點可憐和滑稽。這副骷髏骨的主人生前一定沒料到,他的骨頭在他死後會吊在某個陌生人的房間裡,只影形單地給人研究。

  那張單人床上的被子翻開了,一條牛仔褲搭在床邊,褲腳垂到地上。房間裡蕩漾著書的氣息,也夾雜著肥皂香味,洗髮精和單身乏人照顧的男生的味道。

  有點帶窘的,她低聲說:

  「徐宏志。」

  他的背影愣了一下,把腳縮回來,緩緩地朝她轉過身去,似乎已經認出她的聲音。

  她投給他一個溫和的眼神,他卻只是直直地望著她,聲音既清亮又冷酷:

  「你來幹嗎?」

  她臉上友善的神情瞬間凝結,難堪地立在那兒。

  他並沒有站起來,仍舊坐在那把有靠背和扶手的絨布椅子上,彷佛是要用這種冷漠的姿態來挽回他失去的尊嚴。

  「你把我侮辱得還不夠嗎?」帶著嘲諷的意味,他說。

  他好像變成另一個人似的,她後悔自己來了。但是,既然來了,她得把話說清楚。

  「徐宏志,你聽著。」她靜靜地說:「我是來跟你道歉的。」

  他怔在那兒,滿臉驚訝,但那張臉一瞬間又變得陰鬱。

  「你這一次又想出什麼方法來折磨我?」他冷笑了一聲,繼續說:「我開始瞭解你這種女人,你會把男生的仰慕當作戰利品來炫耀,然後任意羞辱你的戰俘!」

  她的心腫脹發大,生他的氣,也生自己的氣。

  「你怎麼想都隨你,你有權生我的氣。」她退後一步,帶著滿懷的失落轉身離去。

  聽到她走下樓梯的腳步聲,他懊惱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對她實在摸不透,當他想要忘記她的時候,她偏偏又飛了回來,棲在那兒,顯得小而脆弱,喚起了他心中的感情。

  他不知道她那雙漆黑閃亮的眼眸裡到底藏著什麼心事。他希望自己再長大一些,老一些,更能瞭解女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會用冷言冷語來掩飾年輕的青澀。愛情始於某種不舍。他曾經捨不得每天不去便利商店偷偷看她一眼,哪管只是一段微小的時間。就在這一刻,他發現自己捨不得傷害她,捨不得讓她帶著失望離去。

  他奔跑下樓梯,發現她已經走出宿舍,踏在花圃間一條維修了一半的步道上,快要從他的視野中消失。他連忙走上去,拉住她的背包。

  她倒退了半步,朝他轉過身來,那雙清亮的眼睛生氣地瞪著他,怏怏地問:

  「你想怎樣?還沒罵夠嗎?」

  他吸著氣,好像有話要說的樣子。

  沒等他開口,她盯著他,首先說:

  「你又想出什麼方法來報復?還是那些戰利品和戰俘的比喻嗎?」

  「你不是說我有權生氣的嗎?」

  她一時答不上來,投給他疑惑的一瞥,搞不清他到底想怎樣。

  「不過,」他朝她抬了抬下巴,得意地說:

  「我棄權。」

  「呃,那我應該感謝你啦?」她蹙著眉,故意不顯出高興的樣子。

  「不用客氣。」他唇上露出一彎微笑。

  「那我就不客氣了。」她逕自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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