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流浪的麵包樹 | 上頁 下頁
三〇


  「你該去看看的,貝卡礁湖很美,是世界上有名的潛水勝地,黃昏的時候最漂亮。你去到的時候,剛好是日落。我從前最喜歡在那兒潛水,可惜我現在沒法潛水,他們也不會讓我去,你要一個人去了。」停了一下,她說:「可以代我問候林方文嗎?」

  我點點頭:「你要跟他說些什麼嗎?」

  她想了想,說:「就告訴他,我很懷念活著的滋味。」

  我朝她微笑:「他會比任何人更明白。」

  ***

  葛米兒的二姐夫開了一艘白船來載我去貝卡礁湖。他是在斐濟出生的第五代華僑,已經不會說中國話了,我們只能用英語溝通。當一個人不理解另一個人的母語,一切都好像隔了一層,這樣也許更好,我無需為我的沉默解釋。

  船到了貝卡礁湖,一輪落日被浩瀚的水淹沒了,變成無邊無際的紅。海鷗在空中飛翔,這裡躺著一個我愛的人,兩年來,我沒能為他撒一把泥土,不知道他是否睡得安穩。

  我跟葛米兒的二姐夫說:

  「你可以等我一下嗎?」

  他點點頭。在橘子色的亮光之中,我看到的只是一個輪廓。

  我預先在衣服下面穿了一襲黑色的泳衣,現在這刻,我脫掉身上的衣服,從甲板上縱身跳下水裡。

  時光可以倒退回去的話,我想用這個方式來跟他道別。在他寫給我的、最後的信裡說,他曾經以為,所有的告別,都是美麗的,我們相擁著痛哭,我們互相祝福,在人生以後的歲月裡,永遠彼此懷念,思憶常存。然而,現實的告別,卻粗糙許多。

  他錯了,當告別的時刻重臨,我游向海水最深處,擁抱我的愛人,伴她漂過這最後一段水程。在人生以後的歲月裡,他在我心中,思念永存。而我只有一個微末的要求,假如還有來生,那一次,請讓我首先告別。

  ***

  從貝卡礁湖回來之後,一天傍晚,葛米兒走來我的房間,說:

  「拿你的東西,我們去海灘。」

  「為什麼要去海灘?」

  「今天是月滿,你忘了我告訴過你的嗎?每逢月滿的晚上,螃蟹會爬到沙灘上,而比目魚也會遊到淺水的地方。今天的晚餐在海灘舉行!我們還要吃麵包樹呢!」她快樂地說。

  ***

  南非有一個這樣的傳說:有一天,月亮叫蝨子告訴人們,人們將如蝨子一樣,死後可以複生。蝨子在路上遇到一隻野兔。野兔說,它跑得比蝨子快,可以先把消息告訴人們。但是,野兔因為跑得太快,忘了原來的消息,卻告訴人們,人將像月亮一樣會落下並且死亡。

  從此之後,月有盈虧,蝨子、野兔和人卻無法死而復生。

  我真恨那只野兔,也恨蝨子。它為什麼笨得相信野兔呢?假如它聰明一點,人的命運從此便不一樣了。

  月滿的夜裡,孩子們在沙灘上捉螃蟹和比目魚,我也吃到麵包樹的花了。我把烤過的花撕成兩半,裡面冒出熱騰騰的蒸氣和一團白肉。

  「好吃嗎?」葛米兒問我。

  「味道很像麵包。」我說。

  葛米兒一邊吃一邊說:「嗯,它的味道其實沒有什麼特別,不過,因為童年時吃過,所以一直也很懷念。尤其是到了香港之後,即使吃過很多美味的東西,偶爾還是會想吃麵包樹的花,那是鄉愁。」

  我吃的,卻是思念。

  這個島上,幾乎到處都可以看到攀向藍色天空的麵包樹,長伴我所愛的人。

  ***

  「為什麼不見威威?」我問。

  「他去了澳洲那邊工作。」葛米兒說。

  「他現在有女朋友嗎?」

  她搖搖頭:「姐姐告訴我,他一直在等我。」

  「有一個人一直這樣等自己,不也是一種幸福嗎?我也希望有一個男人永遠為我守候。這種想法是不是很自私?」

  她朝我笑笑:「女人還是自私一點比較好。」

  「有沒有告訴威威,你回來了?」

  她搖了搖頭。

  她感傷地說:「我不想他難過。別看他那麼強壯,他內心其實是很脆弱的。」

  我笑起來:「不是說女人應該自私一點的嗎?為什麼不叫他回來陪你?他是甘心情願的。」

  她笑了:「我也沒有自私到那個程度!」

  「你還是不自私的。」我說。

  「你也不自私。」

  「太失敗了!自私一點是比較快樂的。」

  「就是啊!」

  我們相望微笑。

  然後,她拿起身邊的魚網,說:

  「我們去捉比目魚吧!」

  我們赤著腳走到海裡,月在水中,主宰著時間的流逝。在布列塔尼,人們喜歡把事情分成上帝做的事和魔鬼做的事,馬是上帝創造的,驢是魔鬼創造的。太陽是上帝創造的,月亮是魔鬼創造的。那麼,誰創造男人,誰創造女人?人也許是唯一有上帝和魔鬼合作創造的。我們既是上帝,也是魔鬼,在愛裡,有時偉大得自己也沒法相信,有時卻自私得認不出自己來。

  生命該是上帝創造的吧?那麼,死亡便是魔鬼創造的了。據說,上帝根本是一個委員會,委員會的意見太多了,常常拖慢了事情的進度。魔鬼獨來獨往,當他要帶一個人走的時候,你或許連告別也來不及。

  ***

  水上飛機在海面上隆隆起飛,離地愈來愈遠了。

  「好玩嗎?」葛米兒問我。

  我們坐在「海龜航空公司」一架只容得下四個人的水上飛機裡作環島遊。

  「我小時候常常玩的。」她說。

  我們變成插上翅膀的鳥,在維提島上空飛翔。

  在斐濟的許多天,並不覺得這裡的人很多,可是,一旦在天空上往下望,卻發覺海灘上擠滿人,像螞蟻一樣,浮生若夢。

  「演唱會的日子已經決定下來了。」她說。

  我難過得說不出話來,演唱會便意味著告別的時刻來臨。

  「沒想到這麼快可以再開演唱會!這一次,我可以唱《花開的方向》了。」她天真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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