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流浪的麵包樹 | 上頁 下頁
二八


  這天回到書店,我在樓梯上已經聽到很熱鬧的聲音。剛走上去,貝多芬便興奮的跳上來舐我。它穿上了葛米兒編給它的襪子,動作有點笨拙,在我肚子上滑了一跤。

  葛米兒站在那裡,戴著我給她挑的那個齊肩鬈曲的假髮,身上的衣服松垮垮,看上去比從前小了一圈。她臉上塗了粉,除了有點蒼白,看來並不像病人。

  「你為什麼跑來?人這麼多,很容易感染的。」我說。

  她噘著嘴巴:「在家裡很悶,我帶貝多芬出來走走。」

  小哲說:「程韻,你現在試試假裝要走。」

  大蟲也附和:「對!你試試走下樓梯,看看貝多芬會不會咬著你不放。」

  我聽得一頭霧水:「為什麼?」

  葛米兒笑著說:「貝多芬是神犬嘛!你要走的時候,它咬著你不放,像它那時咬著我不放,那麼,你的身體可能有事,要儘快去看醫生。」

  小哲說:「我和大蟲剛剛試過了,幸好,它沒有咬著我們不放。」

  大蟲拍拍胸口說:「我不用去做身體檢查了。」

  「你們真是的!這種事也可以拿來開玩笑!」我怪責他們。

  「你來試試吧!」葛米兒說。

  貝多芬蹲在那裡,用它那雙叫人心軟的褐色大眼珠怔怔地望著我,好像準備要測試我的命運。

  「我不要。」我說。

  「為什麼不試試看?病向淺中醫嘛!」葛米兒說。

  「我不敢。」我坦白的說。

  她笑了:「你的膽子真小。」

  ***

  「程韻,我想開一場演唱會。」葛米兒忽然說。

  「現在還開演唱會?養好身體再說吧。」我勸她。

  「是告別演唱會。」她說。

  我喉頭哽塞,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只開一場,出席的都是我的好朋友和歌迷。」她說。

  「先別想這些事情。」我說。

  「是時候去想了。」她說。

  我難過地望著她。

  她卻嚮往地說:「我會穿漂亮的衣服,為大家唱我喜歡的歌,讓大家永遠記著我,用這種方式告別是最幸福的。」

  「你的身體支援得住嗎?」

  「我想在自己的歌聲之中離開。程韻,」她朝我微笑:「我想用自己的風格來死。」

  我的眼淚滔滔地湧出來。

  「在告別演唱會之前,我還有一件事情要做。」她啞著嗓子說。

  「什麼事?」

  「我想回去斐濟看看我的家人,也看看那個我長大的地方,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嗎?」停了半晌,她說:「我知道你一直在逃避那個地方。你的膽子真小。」

  我哽咽著說:「是的,我害怕。」

  「可以為我去一次嗎?你也該去看看的。」

  她提出了一個我無法拒絕的邀約。

  ***

  我以為可以一輩子逃避那個島國。她是那麼陌生,是我未曾到過的,所發生的一切,便也像夢一樣。我既恨且怕,她無情地吞噬了我深愛的人,他去的時候,何曾想過那兒將是埋葬自己的墓園?

  我以為我永遠不會去,至少也會在許多年後,當光陰撫平了心中創痛,直到我堅強得可以承受的時候,我才能夠帶著一束白花去憑弔。他會原諒我的遲到,明白我是多麼膽小。即使我已經從一種生活渡到另一種生活,從一個夢渡到另一個夢,我還是沒法登臨那片讓我肝腸寸斷的土地。

  可是,我現在怎麼忍心拒絕一個垂死的人的邀約呢?

  ***

  「去看看吧,也許你已經可以承受。」回家的路上,杜衛平說。

  我茫然地走著。

  「克服恐懼,最好的方法便是面對。」他繼續說。

  「斐濟是我的魔咒,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我說。

  「也許什麼也沒發生呢。」

  然後,他問我:

  「不去的話,你會後悔嗎?」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無法斷然說不。

  「你想去的,你只是怯場。」他瞭解地說。

  我感激地朝他微笑。是的,兩年來,我既害怕也想念,無數次想過要直奔那個地方,卻一次又一次怯場了。我還是寧願跟她隔著永不相見的距離。

  「我唯一擔心的,只有一件事情。」他說。

  「什麼事?」我詫異地望著他。

  「那裡應該沒什麼東西好吃,你那麼貪嘴,怎麼辦?」

  我笑了:「我可以吃麵包樹的花,我一直想知道是什麼味道的。我帶一些回來給你嘗嘗。」

  他朝我微笑,好像有些話想說又始終沒有說。

  ***

  出發的那天,杜衛平幫我把行李拿到樓下去。風仍然是刺骨的寒冷,我們戴著一樣的頸巾等車。

  「別忘了幫我喂魚。」我說。

  「放心吧,我不會餓死它們的。」他說。

  搬去和他一起住的那天,也是他幫我拿行李的,只是,那一次的行李比較多,那天和他一起來的,還有韓漾山。

  「我會比葛米兒早一點回來的,我要考試。」我說。

  「有時間溫習嗎?」

  「時間是有的,只是沒有你這張人肉穴位圖。幸好,這次考的不是穴位,是藥理。」

  「有想過行醫嗎?」

  「我?連你都不肯做我的白老鼠。」

  他笑笑:「說不定你將來會進步。」

  「我只是想多學一點東西,生命太短暫了。我不想我的墓志銘上寫著,這個人只會吃。」

  他笑了:「如果葛米兒要在自己的歌聲中離開,我也該在餐桌上告別。」

  「我呢,我只是想死得優雅一點,我的墓志銘或者可以寫:她活著的時候雖然不算優雅,但是死得滿有儀態。」

  他咯咯地笑了,說:「等你回來,我們可以開始策劃普羅旺斯之旅。」

  「又是吃?」我笑笑。

  他朝我微笑,然後,那個笑容消失了,他說:「我和漾山分手了。」

  我默然。

  停了半晌,我問:「是什麼時候的事?」

  「是最近的事,但是,這個想法在大家心中已經有一段很長的時間了。」

  「嗯。」我點點頭。

  我們談話中的停頓好像變得愈來愈長,到了最後,我們唯一聽到的,是彼此的呼吸聲,這聲音使我們意識到某種我們從前不敢正視的東西正慢慢地漂來。

  ***

  葛米兒的助手開車來到,葛米兒坐在後面,身上穿著厚厚的毛衣,杜衛平幫我把行李箱放在車上。

  我上了車,葛米兒調低車窗,調皮地跟杜衛平說:「我會照顧她的。」

  他靦腆地笑笑。

  車子駛離他身邊,我回過頭去跟他揮手說再見,直到他在我視野中消失。

  我本來要出發去一個哀傷的地方,可是,這一刻,一股幸福的浪潮卻席捲了我。上車之前,我多麼想和他擁抱?他好像也準備好用一個懷抱來代替離別的叮嚀。可是,我卻怯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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