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流浪的麵包樹 | 上頁 下頁
二四


  接下來的幾天,我安全失去了葛米兒的消息。她不在家裡,手提電話也沒打開,連她的經理人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然後有一天,書店打烊了,我擰熄二樓的燈,走下樓梯,看到葛米兒站在樓梯下面,她的臉色憔悴而蒼白,那種蒼白,即使在最幽暗處也可以一眼看得見。

  「你到底去了哪裡?」我問。

  「你一定會很妒忌我。」她疲倦地微笑,聲音有點嘶啞。

  我並不明白她話裡的意思。

  她吸了一口氣,顫抖著說:

  「我很快便會去見林方文。」

  我們沉默而悲哀地對望,眼淚滔滔地湧出來。

  ***

  回到公寓的房子,杜衛平帶著微笑說:

  「你回來啦?」

  我淚濕著臉,沒法說出一句話。

  「你怎麼啦?」他關切地問。

  「我見到葛米兒了。」我說。

  「她去了哪裡?」

  「我可以見到她的機會也許不會太多了。」我的聲音在顫抖。

  「為什麼?」

  「醫生在她的左腦發現一個惡性腫瘤。」

  他吃驚地望著我。

  我哀哭著:「為什麼我身邊的人都要死!」

  「我不會!」他說。

  我悲傷地凝望著他:「每一個人都會死的。」

  「我不會那麼快死。」他說。

  「等我死了,你才會死?」

  他點了點頭。

  「答應了啊?」

  我望著他,某種我們曾極力避免卻又終究無法避免的東西已懸在空中。

  ***

  「那個腫瘤可以做手術切除嗎?」他問。

  「醫生說,表面看來是可以的,但是,真正的情況要待開腦之後才知道,假如真的有上帝,這個上帝是不是太殘忍?竟用死亡來折磨我們。」

  「你有沒有見過死去的鳥?」他問。

  我搖了搖頭。

  「我們很少會見到死去的鳥。」他說。

  「為什麼?」

  「鳥兒們好像知道它們的屍體會污染活體的世界,所以,垂死的鳥會直覺地飛到深山大澤去,在那裡等待死亡。因此,我們不會見到死去的海鷗和燕子。死亡是大自然的機制,沒有殘忍不殘忍,有人死,才有人生,然後,人類才不會滅絕。」

  「難道我們活著,只為了延續後代嗎?我們只是生物鏈的一條尾巴?」我難過地說。

  「但是,我們也曾是一隻高飛的鳥。」

  他朝我微笑,那個微笑是那樣愛憐,彷佛在無邊的黑夜裡為我掛上了一輪明月,使我幾乎相信,自己也是一隻高飛的鳥。

  ***

  葛米兒的頭髮已經刮光了,準備一會兒去做手術。她靠在床上,身上散發著藥水的味道,一邊唱著歌一邊忙碌地編織襪子。

  「早陣子忙著演唱會,只編了三隻襪子,還欠貝多芬一隻。」

  「做完手術之後再編吧。」我說。

  「我怕沒機會出來,總不成要它穿三隻襪子吧?」她咧嘴笑了。

  看到我想哭的樣子,她連忙說:「我說笑罷了。」然後,她用一支編織針戳了戳自己左邊的腦袋,說:「我現在每天也給這個腫瘤唱歌,希望感化它。」

  「你唱什麼歌?」

  「當然是情歌!」她天真地說。

  「那應該會有用的,誰能抗拒你的歌聲?」

  「主診醫生也是這樣說,他是我的歌迷,長得很帥的呢!」

  「那你不是有機會嗎?」我笑笑說。

  「可惜讓他看到我光頭的樣子,什麼幻想也沒有了。」

  「不,你的頭形很漂亮。」

  「真的嗎?」她摸著自己的光頭,說:「我終於明白為什麼每次出門貝多芬也咬著我不放了,它知道要和我分開。」

  一陣悲酸湧上喉頭,我沒法說話。

  「我終於知道它不是只會流口水的。」她虛弱地說。

  護士推著一張輪床來,準備把她送到樓下的手術室。

  「我還沒有編好這只襪子呢!」她嚷著。然後,她轉過頭問我:「萬一我出不了來,你可不可以替我完成?」

  「不,你知道我不會編毛衣的,你要自己來。」

  「那好吧!」她噘著嘴巴把毛球和編織針交給我。

  「還有!」她從枕頭底下拿出三張照片給我,說:「是那天在慶功宴上照的。」

  那三張照片,其中兩張是我和杜衛平一起的,另外一張是我們三個的,我們都笑得很燦爛,不知道命運已經伸出了他的魔爪。

  「你跟杜衛平很襯呢。不要放過機會,生命是很短暫的。不再愛任何人,是對林方文最膚淺的懷念。」

  我眼裡溢滿了淚水。

  她爬過去那張把她送上手術臺的輪床,護士把她推出走廊。

  她躺在那張床上,回頭向我微笑,在目光相遇的片刻,我驚異地意識到死亡的狂傲。

  我站在走廊上,望著她從我的視野消失,依稀聽到她對著那個腫瘤唱著愉快的情歌,那動人的嗓音卻是虛弱的。

  後來,連歌聲也消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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