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離別曲 | 上頁 下頁
十七


  她家裡的人,血液裡大抵都有一點野性。爸爸告訴她,姑母年輕時是個不錯的女子,有很多情人。當她在臺上彈琴的時候,誰又看得出來。

  她是仰慕姑母的,她曾經偷偷拿了姑母的雪茄,學她那樣翹起一條腿吐煙圈。只是,夏綠萍就像其他人一樣,誤以為她是個平凡嬌弱的孩子,總是把她忽略了。

  近來,她愛摸黑騎著小綿羊出去,直奔韓坡的公寓。她在外面繞幾個圈,停下來抬頭看看他家裡那扇窗,看到燈亮了,知道他在家裡,她才心滿意足地馳上高速公路,回去自己的窩。

  有天晚上,唱片店關門之後,她和韓坡去吃飯。兩個人聊得晚了,韓坡送她回家。在進去公寓之前,她回頭跟他揮手道別,假裝上樓去,然後馬上跑去停車場,拉開布袋,騎她的小綿羊出去,沿途跟在韓坡坐的那輛計程車後面。

  直到把他送回公寓了,她才又披星戴月離開。

  她像女黑俠,日間是個不起眼的小學教師,夜裡渾身是膽。星夜出動,不是行俠仗義或劫富濟貧,而護送她心愛的人回家去。

  她愛看賽車和拳賽,喜歡古代簡單的故事。如果現在是古代,那麼,她便可以把韓坡捆綁起來作為愛的對象,無須他俯允。她還可以跟李瑤一決高下,比武或者賽車,韓坡將屬於她們之中勝出的那個。

  每個女人心中,大抵都有一個被壓抑了的自我,等待釋放。她惟在夜間釋放自己。無法釋放的,是她對一個男人無邊無際的戀慕。

  一天,在韓坡的唱片店裡,一隻蚊子在她皮膚上咬出了一顆紅斑。同一只蚊子,接著又咬了韓坡。吃得太飽的蚊子,愈飛愈慢,韓坡正想打它,夏薇連忙阻止。

  「由得它吧!」她說。

  韓坡以為她是個愛心氾濫的嬌弱女孩,而其實,她只是感激那只偶爾飛來的蚊子。它同時吸了她和韓坡的血,他們的血,在它體內結合了。將來的將來,這只蚊子的孫子的孫子,都有一個吸過她和韓坡的血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想到這裡,她沉醉地笑了。以後見到蚊子,都有了一種特別的親切感。

  為了避免孤軍作戰的寂寞,最好的方法,便是在自己戀慕的物件周圍建立起天羅地網。夏薇跟徐幸玉小時候是見過面的,長大後在韓坡的唱片店裡又碰面,話題自然就多了,說著說著,才知道徐幸玉有個舊同學正是夏薇的同事,那人就是小吳。

  夏薇於是把那天小吳表演翻筋斗和一字馬的事又說了一遍,徐幸玉笑得倒在夏薇身上,說:「除了這些,他人很好。那時我們班的運動會金牌,都是靠他贏回來的。」

  「但我就是不能夠忍受他的白色貼身運動褲。」

  徐幸玉哈哈笑了:「他那時是不少女生的白馬王子呢!」

  夏薇笑了,心裡想,這個世界有多麼不公平呢?一個女人的王子,也許是另一個女人的青蛙。

  徐幸玉正在熱戀,這是韓坡也不知道的。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夏薇問。

  她幸福地笑了:「是上他的課時認識的。之前已經聽過他的名字,他是外科的明日之星。他帶過我們進去手術室看他做手術,他真的很棒!」

  然後,她陶醉地說:「當你看到一個男人在手術臺上君臨一切,你是很難不愛上他的。」

  停了一會,她又說:「可是我不知道他喜歡我什麼。我們看起來好像是兩個不同類型的人。」

  「每個人心底或許都有另一個自我。「夏薇說。她最瞭解這一點。

  「嗯,他私底下是個很沉默的人,不像平日在別人面前那麼風趣幽默。有時候,我覺得不瞭解他。」徐幸玉苦惱地笑了笑。

  那天在小飯館裡,李瑤問韓坡,他夜裡都做些什麼。他笑笑而沒有回答。

  「不能告訴我的嗎?」

  「我會去一個地方。」他說。

  「什麼地方?」

  「不適合你去的。」

  「有什麼地方是我不適合去的?」

  「你會帶給我麻煩的。」

  沒想到這樣反而引起李瑤的好奇心。

  「你以前會帶我一起去探險的。怎麼啦?現在我就不能去?」

  他低頭笑了笑,那是一次糟糕的探險。沿著夏綠萍的公寓走下去,也就是他以前住的公寓附近,有一幢荒廢了許多年的古老大屋,據說是因為鬧鬼,所以一直賣不出去。那天,他們決定去看看。

  他們爬過大屋外面生銹的柵欄,穿過花園,然後從一隻破窗子鑽進去。偌大的屋子裡,鋪滿了從外面飛進來的落葉,除此以外,什麼也沒有。他們每走一步,腳底下的地板都嘎吱嘎吱地響,李瑤躲在他後面,害怕得把臉埋在他的肩頭裡。他們沿著樓梯走上二樓,驚訝地發現那兒有一台白色的三角琴,雖然上面鋪滿了落葉,還棲息著兩隻烏鴉,但那台鋼琴,一看就知道是好貨色。一瞬間,他們忘記了害怕,興奮地走上去,掃走琴蓋上的樹葉。烏鴉受驚,撲撲翅膀飛了出去。

  他和李瑤並肩坐在鋼琴前面,正準備用它彈一支歌,可是,當他彈Do,Re,Mi時,琴聲卻響出Do,Re,La的聲音。這台鋼琴長年失修,不曾調律,Re音的弦鬆弛,變得比Do還低。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