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離別曲 | 上頁 下頁 |
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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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本來期盼著美麗的琴韻,突然聽到這種不成調的古怪的聲音時,都笑了起來。他和李瑤最後還是用它彈了蕭邦的《小狗圓舞曲》,那變成他彈過的、最奇異的一支蕭邦。 直到離開了那幢大屋,他們才想起,會不會不是鋼琴走調,而是有個鬼魂在作怪?他們嚇得魂飛魄散,不敢再去。 「現在跟從前不一樣了。」他說,「你的手錶廣告到處都可以見到。」 「原來你怕別人認出我的樣子!」 「除非你戴面具。」他隨便說說。 她愣了愣:「面具?」 「算了吧!你不會肯的!」 「好啊!」她說。 他拿她沒辦法,只好答應。 「你會戴什麼面具?」 「到時候你便知道。」她說。 於是,那個晚上,李瑤戴著一張《歌聲魅影》的面具坐在看臺上。韓坡跟幾個在附近上學的大學生在球場上打籃球。每個禮拜有幾天,他會來這裡,一個人投籃或者打比賽,累了,才回公寓去。 這天晚上,球場上的人難免對一個戴著《歌聲魅影》面具的女人投以奇異的目光,韓坡只好告訴他們,她是他的朋友,她患上一種非常罕有的害羞症,很怕面對陌生人,所以,在人多的地方,她會戴面具。 人們陸續離開了球場,剩下韓坡和李瑤。 「你打籃球很棒啊!」她說。 他看了看自己的一雙大手,說:「我的手夠大,不用來彈琴,正好用來打籃球。」 「老師以前就說過你有一雙很適合彈琴的手。」 「現在不行了。」他回答說。 「可是,你剛才投籃的節奏很好,就像我們小時跳琴鍵那樣。」 他哈哈地笑了,望瞭望她,說:「你為什麼還不把面具脫下來?」 「喔,我都忘了。太投入角色啦!」她一邊說一邊把面具翻到腦後。 那張戴過面具的臉,兩頰紅通通的,額前髮絲飄揚,發邊凝結了幾顆汗珠。就在這一刻,韓坡才發現,回憶是不朽的,是對時間的一種叛逆。李瑤好像長大了,而她那張臉,她的許多神情和小動作,還是跟從前一樣,幾乎不曾改變。 他見過她淩亂的頭髮。那年,是比賽前的一個月,他住在夏綠萍家裡。有一個晚上,李瑤也來了,並且得到她媽媽的允許,可以跟他們一起過夜。 半夜裡,夏綠萍睡了,他們偷偷溜到客房去。李瑤用長髮遮著臉,拿著手電筒照著下巴,伸長了舌頭,扮鬼嚇唬他,但他一點也不怕,還撥開她的頭髮。因為頭一次可以一起過夜,他們實在太興奮了,兩個人都捨不得睡,趴在床上聊天。聊些什麼,他已經完全記不起來了,只記得他們後來睡在一塊,她就睡在他旁邊,他幾乎聽到她的呼吸。他偷偷握住她的小手,幸福地滑進睡眠。 如今,那雙小手已經長大了,以數不清的年月隔開了他。 他抓起腳邊的籃球,走到球場上投籃去了。自我懷疑和自知之明無情地折磨著他,他想讓自己輕鬆,結果卻變成了輕佻。 「我以為你會成為鋼琴家的,沒想到你喜歡當歌星。當歌星有什麼好?」他回頭朝她說。 他萬萬想不到這句話傷害了她。她眼裡有淚光浮動,終於沒有流出來。但他不能原諒自己,說出去的話,就像出籠的鳥兒,追不回來了。 他破壞了一個原本美好的晚上,就是因為他那個脆弱的自我。 李瑤在自己的公寓裡赤著腳彈琴。她喜歡赤腳碰到踏板那種最真實的感覺,穿了鞋子,是隔了一重的,就像戴了手套彈琴那樣。可惜,一旦在臺上表演,便沒法赤著腳。所以,她養出了一個奇怪的習慣,就是穿芭蕾舞鞋。只有那樣薄和柔軟的鞋底,才幾乎接近赤足的感覺。從前在學校裡,同學都叫她「那個穿芭蕾舞鞋彈琴的中國女孩。」 這個習慣,連夏綠萍也無法要她糾正過來。也許,夏綠萍覺得無所謂,才沒有要她改正。老師從來就是個瀟灑的人。 李瑤喜歡赤腳的感覺,她在家裡都不穿鞋子。第一次在顧青倫敦的公寓裡過夜時,她赤腳在地板上走來走去,然後走上床。他在床上慘叫:「天啊!你不洗腳就跳上床!」 她還故意用腳掌揩他的臉。 她喜歡用赤裸的雙手和雙腳,以及赤裸的心靈去撫觸每一個音符,去感受身邊的一切。顧青不一樣,他會對自己的裸體感到羞怯,雖然他擁有一個完美的肩膀。他所受的教養使他相信肉體或多或少是一種罪惡,在不適當的時候裸露是過分的。即使只有兩個人在家裡,他洗澡時還是會把門鎖上,她卻喜歡把門打開。 她還有一樣事情令顧青吃驚:她會翻筋斗。 那年,他們在倫敦的湖區度假。她的心情好極了,從那幢白色小屋的起居室一直翻筋斗翻到臥室,最後喘著氣停在顧青面前,雙頰都紅了,頭髮豎了起來。 顧青傻了眼,問:「你怎會翻筋斗的?」 「我就是會!」她揚了揚眉毛,神氣地說。 「以後不要這樣了,會受傷的!」他說。 從此以後,她再沒有在他面前翻筋斗。 她從小就會翻筋斗。為了彈鋼琴,許多事情都不能做,翻筋斗也許會弄傷手,所以她不敢告訴爸爸媽媽,只會偷偷在自己的房間裡翻筋斗。 童年時有一次,韓坡到她家裡玩。她帶他進去她的臥室,把門關上,要他站在門後面。然後,她在他面前表演翻筋斗。翻後一個筋斗的時候,她靈巧地用腳板觸一下牆上一個燈掣。 房間裡一盞燈亮了,韓坡看得目瞪口呆。 她把一隻手指放在唇邊,說:「不要告訴別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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