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離別曲 | 上頁 下頁 |
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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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撐著傘,幫她招了一輛計程車。道別的時候,他叮囑她不要再到唱片店來,這種地方人流太複雜了。 車子開走的時候,車窗一片迷朦,她看不清楚他,只看到一個依稀的人影站在雨的那邊,留下了一段白茫茫的距離。 她曾經以為,時間是客觀的流動,對每個人都是一樣的,沒有優待誰,也沒有虧待誰。可是,就在這一刻,她發現時間是一種感知,對每個人也許都不盡相同。快樂的時間是短促的,等待的時間是漫長的,一切會隨著情境而有了自己的速度。她和韓坡所過的時間或許是兩支節奏不一樣的歌,惟有童年那段時間是重疊的,而且永遠凝結在記憶裡,也因此彌足珍貴。在雨的那邊的那邊,有些東西超越了時間。 走進唱片公司的會議室時,李瑤興奮地告訴顧青和林夢如:「我有靈感了!」 他們奇怪地看著她。 「手錶廣告的歌!」她說。 「你看你!濕成這個樣子!」林孟如拿了一條毛巾幫她抹頭髮。 「你去哪裡?」顧青說。 「你有沒有聽過一首叫《遺忘》的歌?」 一切皆成往事,但時光不會遺忘。 韓坡回到店裡,把腳上那雙濕淋布鞋脫了下來,倒掛在櫃檯旁邊。他嗅到自己皮膚上留下了雨水的味道,雨的味道在這狹小的空間裡漫漾出來,尤其清晰。這是他的味道,還是也混雜了李瑤的味道?陪她等車的時候,他感覺自己被絲絲長髮撩拂,也聞到她頭髮濕潤的青草味,心裡有片刻幸福的神往。 他真的沒有夢想嗎?那曾經有過的夢想就像一場橫暴的雨,地上的蘆葦翻飛,風吹過後,已無處尋覓。他早就學會了,生存比夢想重要,後者是他負擔不起的奢侈。 夏綠萍的公寓附近,有個山坡,山坡下麵有個雨水積成的水窩,日子久了。就養出了許多蝌蚪。有天黃昏,他和李瑤在那裡捉蝌蚪,他們各自捉了滿滿的一袋。忽然下了一場滂沱大雨,他們慌忙爬上山坡,躲到樓底下避雨。他無意中發現地上有根斷開了的粉筆,他拾起來,在地上畫了八十八個琴鍵。然後,他飾演左手,李瑤飾右手,兩個人以四條腿代替雙手,用腳合奏了蕭邦的《雨滴》。濕淋淋的兩個人又忘情地彈了許多支歌,天地間都成了淅淅瀝瀝的迴響。 跳琴鍵的日子遠了。時光流逝,那一幕,他從來不曾說與人聽。在雨浪飄搖的那邊,還長留著一行童稚的足跡。他思念那個雨聲的年代:那時候,他有過夢想。 後來有一天晚上,他在公寓裡接到李瑤打來的電話。 「韓坡麼?你等一下,不要掛線啊!」 然後,他聽到電話那一頭的琴聲。 那支歌,竟然有著小飯館外面那場雨的氣息,竟有著童年山坡上那場雨的味道,就像一次驀然回首的恍惚。 他看到了時間蒼茫的顏色,聽到了兩場雨之間的歡愉與毀滅,時光細語呢喃輕撫,重又把他帶回去那個雨聲的年代。 她拿起話筒,說:「是我幫廣告片寫的歌,你覺得怎樣?」 他心都軟了,充滿想擁有她的嫉妒與悲哀。 終於,他在電視上看到那條廣告片,在地下鐵路軌的廣告燈箱裡見到了戴著那個手錶的她,在報紙上讀到那個廣告的文案。所有這一切,都在說明: 時間不會遺忘。 有一次,電視播那條廣告片的時候,他觸了觸螢幕上的她。 那陣子,疲勞淹沒了她,一個夜裡,她終於寫好了那支歌。眼睛幾乎睜不開了,她抖擻精神,搖了個電話給韓坡,彈一遍給他聽。 「你覺得怎樣?」她問。 「很動聽!」然後,他笑了:「當年輸給你,也是合理的!」 音樂是時間的沉澱,她決定了,要用她的音樂來鼓勵韓坡,而不是用笨拙的言話。 夏薇特別偏愛小二班的一個男生,他有一撮頭髮像豬尾那種捲曲。皮膚白晰,眼珠子黑溜溜的,笑的時候顯得特別明亮,憂愁的時候,那雙眼睛又變得可憐巴巴,腦子裡不知道想些什麼。他長得有點像韓坡,還會彈琴。夏薇喜歡在他臉上捏一把,喜歡偶爾用手指去卷他頭上那條小豬尾,喜歡在班上拿他開個玩笑。看到他兩頰都紅了,羞答答的樣子,她就大樂。 他當然不可能是韓坡的兒子。夏薇也見過一頭長得很像韓坡的小狗,是只金毛尋回犬,可愛得讓人心都軟了。也許,當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的時候,無論看到什麼東西,看到的都是他那張臉。 她常常去唱片店,去幫幫忙或揀些唱片回家聽。她從來沒有在店裡見過李瑤上次送給韓坡的唱片,她也沒問。有時候,她會做些曲奇帶去跟韓坡一塊吃。她也找過藉口去他的公寓看看,她說是想去看看那條泡眼金魚,然後,她在電唱機旁邊看到李瑤那些唱片。 她也學會了怎樣甩番茄醬,但從來沒有在他面前做出來。 學校裡教體育的小吳有點喜歡她,常常特別照顧她。小吳人很開朗健康,愛穿白色運動衣褲。一天,陽光很好,夏薇靠在走廊的欄杆上曬太陽,正在下面操場上體育課的小吳看到了她,大概很想在她面前表現一下,於是,他示範了很多個前空翻、後空翻和側手翻,還有一字馬和掌上壓。當他表演倒立的時候,夏薇,悄悄地走開了。她就是不能夠忍受男人穿白色貼身運動褲。 小吳不是她的類型,她也不是小吳的類型。小吳看的都很表面,沒有人瞭解真正的她,連韓坡也不知道她開電單車。 那是一台義大利制的小綿羊,車身噴上銅綠色。她把車停在停車場,用一個布袋把它罩著,並不常開。 她的駕駛執照是兩年前考的,一次就合格。她愛穿著花襯衣和七分長的淨色褲子,踏一雙平底鞋,束起頭髮,戴上頭盔,開她那台小綿羊在高速公路上飛馳。 有時候,她會遇上一些開大型車的男司機,他們故意將車子逼近她的小綿羊,假裝幾乎要壓倒她,然後調低車窗朝她吹口哨,說些挑逗的話。每一次,她都憑著靈巧的身手在千鈞一髮之際化險為夷,或者還以顏色。 那是她最私密的時光,是她最真實和奔放的自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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