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紅顏露水 | 上頁 下頁
十七


  儘管楊振民百般辯解,刑露仍然恨恨地望著他。直到他凝視著她,發誓說:「我從來沒像愛你這麼愛過一個女人!」

  聽到他這麼說,刑露溫柔地摩挲著他的臉,賞給他一個吻。

  這個遊戲永遠不會完。下一次,她驕傲地抬起下巴,向他:「你以前那些女朋友……她們長得漂亮嗎?」

  她喜歡看到楊振民苦惱著解釋的樣子,喜歡聽他說出讚美的話,這一切都讓她相信,如今是她擁有他。

  他們常常去跳舞,在燭光下縱聲大笑,在別墅那張大床上慵懶地喝著冰凍的玫瑰香檳。刑露帶著畫紙和畫筆到那兒寫生。她替那頭大黑熊畫了一張素描,也替別墅的老花匠畫了一張,那個人有一張佈滿孤獨皺紋的臉,總是笑得很苦。她夢想著要當一個畫家,擺脫那個她從早到晚要看人臉色的浮華樂園。

  她現在嚮往的不也是一種浮華嗎?她卻把這種浮華當成是精神的愉悅,把用錢買到的浪漫當成是愛情的甜蜜。她追逐那種生活,卻只看到那種生活的幻影。她常常想像有一天,她頭戴花冠,披著長長的面紗,穿著比銀狐還要雪白的婚紗,扶著父親的手,高傲地踏上紅地毯楊振民就站在地毯的那一端等她。

  婚後,他們會住在比這幢別墅更漂亮的大宅。他們過著熱鬧繁華的生活,也許還會參加化裝舞會,在朦朧的月光下久久地跳著舞。

  愛情不是需要這樣的夜色的嗎?

  可是,一天夜晚,刑露下班經過酒店大堂的時候,看到那兒衣香鬢影,男的穿上黑色禮服,女的穿上名貴晚裝,魚貫地踏上那條通往二樓大宴會廳的白色大理石樓梯。寬闊的樓梯兩旁,盛開的白玫瑰沿著嵌金邊的扶手一直綿延開去,消失在看不見的盡頭。

  她從前經過這裡都不看一眼,今天卻不知不覺停下了好奇的腳步,嚮往地想像自己將來的婚禮。她溜了一眼擺在樓梯腳旁邊的那塊金屬腳架,上面一塊金屬牌寫著一雙新人的名字。她發現新郎的姓氏和英文名字跟楊振民一樣。

  刑露心頭一顫,想著說:「這個英文名字很普通呀!」

  何況,楊振民正在美國公幹呢!他前兩天臨上機的時候還跟她通過電話,她問他什麼時候回來,他說這一次要去三個星期,掛線之前還在電話裡吻她。

  大宴會廳裡那個同名同姓的新郎,又怎麼會是他呢?

  然而,刑露還是不由自主地爬上那條白色大理石樓梯。她靠到一邊,扶著扶手往上走,那兒迴響著醉人的音樂和喧鬧的人省,穿著華麗的賓客在她身邊經過,她顯得那麼寒磣,甚至瘦小,沒有人注意她。

  她一直往上走,覺得自己一顆心怦怦亂跳起來,仿佛沒法呼吸似的。她突然想起中學會考放榜那天,她孤零零地爬上樓梯回去見母親。她已經不記得那段路是怎麼走完的了。

  這會兒,刑露已經站在樓梯頂。一個捧著雞尾酒的侍者在她面前經過。大宴會廳外面擠滿等待進去的賓客,大家三三兩兩地擠在一起聊天。她從那些人身邊走過,突然發現幾個穿黑色禮服的年輕男子,每人手裡拿著一杯香檳,圍著一個穿白色禮服和黑色長褲的男人高聲大笑。

  刑露看不見那個男人的臉,她走近些看,其中一個年輕男子看到了她,朝她看過來,這時,他身邊的其他男子挪開了些距離看向她。刑露終於看到那個穿白色禮服的男人了,他衣服的領口上別著新郎的襟花,看起來容光煥發,正在放聲談笑。

  刑露那雙有如燃燒般的大眼睛凝視著這位新郎,他不就是那個兩天前還說愛她,幾天前還和她睡的男人嗎?

  而今他卻站在那兒,想裝著不認識她。他身邊那幾個年輕男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著這個不速之客。

  刑露轉過身去,背著那些目光,蹣跚地走下樓梯,走到最底下的兩級時,她飛奔了出去。

  酒店外面停滿了車,刑露從一輛駛來的車子前面沒命地沖了過去,司機狠狠地響號。她頭昏了,顫抖著腳步繼續往前跑。這時候,一隻手使勁地從後面抓住她的胳膊。她扭過頭來,想甩開楊振民那只手,他抓住她,把她拉到地窖的停車場去。

  刑露吼道:「你認識我的那天,你已經知道自己要結婚了!你為什麼還要騙我!」

  楊振民那雙手始終沒離開她,生怕只要一放開手,刑露便會做出什麼不顧後果的事情似的。他解釋說:「那時候……我並沒想過我們會開始……」

  刑露因憤怒而尖聲脫口叫道:「但是你也沒想過不去結婚!」

  楊振民依然抓住她的胳膊,無奈地說:「這樁婚事是家裡安排的!」

  刑露看了他一眼,恨恨地說:「是嗎?你是被逼的!你很可憐!對方一定是一位漂亮的大家閨秀吧?我真是同情你……你沒法不娶她!」

  她的眼光落在他那身考究的禮服上。

  「但是如果一個人是被逼去當新郎的,絕不會向你剛剛看來那麼高興,那麼容光煥發,談笑風生……我忘了恭喜你呢!楊公子!恭喜你和你的新娘子白頭到老,永結同心!」

  刑露想要從他手上掙脫開來,楊振民把她摟得更緊,他紅著眼睛說:「你別這樣,你不會知道,也不會明白……我是多麼愛你呀!」

  刑露仰起臉,那雙模糊的淚眼靜靜地凝視著他。她啜泣起來,問他:「你沒騙我?」

  她看來有如受傷的小鳥在雨中抖動著。那雙悲哀的大眼睛漾著顫抖的淚水。他心動了,低下頭去吻那雙淚眼。刑露摟著他的脖子,踮高腳尖,她的吻落在他的嘴唇上。

  突然之間,楊振民慘叫一聲,把她推開來。她踉蹌著腳步往後退,發出淒厲的笑聲,用手背揩抹嘴角上的鮮血。

  她在他唇上狠狠咬出了一個血洞,鮮血從那個血洞涔涔流出來。楊振民用一條白色的手帕按住傷口,憤怒地望著她。

  她披頭散髮,慢慢站穩了,嘴唇哆嗦著說:「現在去吻你的新娘子吧!」

  他朝她大吼:「你瘋了!你這個瘋婆子!」

  她舐了舐嘴邊的血,那雙受傷的大眼睛絕望地看著他,說:「假如是我的話,我不會說這種話……說我被逼娶一個我不想娶的女人……說我有多愛你……你把我當作什麼了?你的情婦?你的玩物?然後嘲笑我的愚蠢和天真?整整六個月,你讓我相信你,你說你愛我……如果沒有認識你,我本來是可以幸福的!」

  楊振民的嘴唇扭曲著,他低著頭用雙手去按住那個傷口,不讓血弄汙他身上白色的禮服,克制住怒氣和想撲過去揍她一頓的衝動,說:「是你自願的!」

  刑露跌跌撞撞地往後退去,沖到外面去。她跑過馬路和人行道,喘著氣,覺得這一切仿佛都只是個幻影,她擁抱過的東西全都粉碎了,像粉末般從身邊飛散。她想起程志傑曾經每天坐在學校外面的欄柵上等她放學的情景。她也想起籠子裡那頭大黑熊孤寂的身影、和楊振民跳過的舞、在郊區別墅那張床上喝過的玫瑰香檳、在白色絲綢床單上留下的斑斑血跡……她整個人給往事掏空了。

  然而,隔天她還是回去上班,往蒼白的臉頰上擦上蜜桃色的腮紅,那張咬過另一張嘴巴的嘴巴緊緊閉著,忘記了血的腥味。

  一個月後,拿了年終花紅,刑露離開了那兒,轉到中環置地廣場另一家時裝店上班。

  那是另一個浮華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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